第十二卷 选官子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窝蚂蚁皆同姓

小说:剑来 作者:烽火戏诸侯
    清明大雨时节官宦豪阀与中人之家的士人女子多乘车往城外上坟祭祖虽是为故人扫墓人人脸上并无悲戚神色衣装靓丽各携佳酿珍馐一路言语喧嚣畅饮不已更像是一场郊游难怪常有别国文人在笔记当中凭此讥讽玉宣国京城人氏厚人薄鬼重生轻死之习俗久已有之。

    裴钱要去京师城隍庙与皇宫和钦天监离着有些距离她就跟顾璨和顾灵验告辞一声率先秘密潜入玉宣国京城。

    一个小国的戒备无论是山上山下的手段面对一位屈指可数的止境武夫确实算不得什么森严说是八面漏风都不为过。

    顾璨却是带着顾灵验来到城门口递交了关牒选择规规矩矩步行走入京城。

    头戴幂篱的顾灵验掩嘴笑道:“让我去钦天监刘羡阳放心你也放心?”

    顾璨说道:“刘羡阳当然不放心你但是刘羡阳不管这个他只管我再让我管住你就行了。”

    至于顾璨有什么不放心她的很放心只要她哪里做得差了按规矩算账就是了。

    顾灵验笑道:“他这人真有意思。”

    顾璨说道:“我在酒铺说过刘羡阳一直靠直觉吃饭你如果觉得这是一句贬低的话那是你的脑子有问题。”

    顾灵验撇撇嘴。

    顾璨提醒道:“稍后你进了钦天监隐蔽身形伺机而动。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多逛逛推算局和测验局的书楼密库除了工笔绘制出一幅准确的地形图所有大小建筑和专门仪器诸司官吏手上忙碌的活计都画在这幅图上最好不要有任何遗漏边走边看边画记得再帮忙抄录一些秘本书籍和旧朝档案重点关注玉宣国薛室历史上的祭祀婚嫁丧葬与祥瑞灾异记载、以及各代上历与东宫历的副本多多益善回头我有用。”

    陈平安如今在追求什么“境界”顾璨大致猜出了一点端倪。

    顾灵验试探性问道:“这些都是琐碎小事无甚难度只是我该怎么判定‘有事’还是‘无事’呀?”

    顾璨看了眼帷帽女修顾灵验立即改口道:“我会看着办的。”

    两人走到分道扬镳处顾灵验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奴婢预祝公子一路顺遂。”

    顾璨说道:“帮忙切忌帮倒忙。”

    顾灵验嫣然一笑“奴婢省得。”

    大概是因为此事与陈平安有关他才愿意多提醒几句吧。

    顾璨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拘谨了罐子里养王八再大也大得有限。”

    顾灵验掩嘴娇笑不已。确实这座小国京城就是典型的水浅王八多。

    她走到一处僻静巷弄掐了一道法诀匿了行踪大摇大摆进入钦天监些许山水禁忌如稚童嬉戏撮泥搭建关隘一般她同时阴神出窍远游再使出阳神身外身的手段秘密拣选一处高楼由阴神负责绘制出一份详实的钦天监地图让阳神去各地“翻刻”书籍档案她的真身则行走在钦天监内随意赏景一般。

    一路上遇见几拨按例“世袭罔替、子承父业”的钦天监官吏顾灵验玩心一起就从袖中摸出几张罕见的“家传”符箓她屈指一弹符箓化虚纷纷张贴在这些灵台郎、朝会报唱官的额头如此一来他们视野所见一切人与物、建筑景象便悉数纳入顾灵验的眼帘。

    她还是第一次游历钦天监这种“冷门”衙署蛮荒天下那边可不兴这个所以落在她眼中处处是新鲜事。她逛了一圈下来才晓得本地监官分两类一种是内朝奉属于铁饭碗还有一种属于朝廷临时征召的奇人异士打短工的。前者是无致仕和告老还乡一说的只要祖辈是监官父辈就跟着是了以后子孙辈也还是世世代代都在这座清水衙门兜兜转转不得改迁别任生是钦天监的人死是钦天监的鬼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其中一位年纪轻轻的灵台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处屋舍寒酸光线略显阴暗摊开纸笔开始计算些什么神神道道的那份案头文章“看得”顾灵验头大不已什么隙积术会圆术。你们每天就捣鼓这个?难怪官帽子底下的头发那么少。

    顾灵验瞥了眼永嘉县那边的乌纱街她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可惜当年那份榜单只有剑修刘材写清楚了两把飞剑神通。

    一处衙屋监正罗用卿和邬鉴、李甫敬两位监副三位主官正聚在一起聊事情钦天监这些年的一件头等大事就是受命相度陵墓选址罗监正经常需要携手内廷司礼监礼部和太常寺官员一起负责为当今天子寻找吉壤山陵重事务必精择讲究一个外观山形内察地脉寻一处山水、王气盘结为全美之地半点纰漏都不能有事关重大钦天监这边小心翼翼斟酌文字的奏对附上图贴随本俱进皇帝陛下答复的批谕往返将近十次了。

    市井坊间老人在生前就开始给自己准备棺材帝王家也往往在登基之初皇帝就开始选择风水优胜的陵墓。

    三位监官看着屋内的两块沙盘礼部和钦天监各自选中了一处陵墓选址各有优劣。

    邬监副问道:“刘老学士还是坚持他那套措辞?”

    前不久他刚刚与太常寺卿何昭一起去地方供奉三位开国亲王神主于各自新庙朝廷重新确定祭祀规格提升为大牢礼只是祠庙内供奉神主的尊爵器皿依旧用银再选定三位从八品的“永为庙守”祭正官员。

    别看钦天监是个清汤寡水的冷板凳衙门监官所做之事确实不小。

    李监副点头道:“太常寺洪少卿赞同刘学士的说法先前我跟监正一起去了趟宫内跟他们小吵了一通看得出来陛下也比较烦心再这么拖下去估计就要各挨五十大板了。”

    邬监副笑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嘛你们就该听我的让鹿角山那边的山峦司帮咱们钦天监说几句公道话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监正罗用卿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在你离京期间鹿角山那边乱得很哪里顾得上我们这边。”

    只等陛下最终定夺地址钦天监和礼部就可以择吉日告祖工部协办动工按照既定的礼制流程先建造香殿一座准备迎接梓宫朝廷再派遣驸马都尉、分别领旨祭告诸陵、定址所在山神工部尚书祭告后土司工之神最终大概是某位工部侍郎来督造署理具体工程。

    不可谓不事务繁琐。

    邬监副正要询问鹿角山怎么个乱就在此时门口那边响起一个女子嗓音笑吟吟道:“这处你们钦天监精心挑选的帝陵选址来龙会不会过于孤单了?你们真需不需请几个通晓风水的地方高人入京复勘帮你们出谋划策?”

    这类属于被临时征召、在钦天监任职的外奉官往往品秩很低多是担任漏刻博士、冠带地师这些不过九品、从九品的最底层官员等到某项工程竣工就会立即免去临时官身朝廷象征性赏赐一些俸禄和造办处文房清供。即便如此皇帝依旧会亲自过目所有名单如果外奉官在职期间通不过吏部专门的考核还是会被驱逐出钦天监而且即便被罢黜为庶民回到地方上依旧不得言说钦天监内事半个字一经发现就是戴枷流徙千里的下场。这等秘事别说官方正史和内廷秘档就连地方志和家谱都是不准有任何文字记载的。除非更换国祚了后世子孙想要为先祖扬名才敢在家谱上边写上几笔。

    邬监副厉色道:“谁?!”

    钦天监是一国禁地练气士胆敢擅闯此地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当值监官也要吃挂落而且绝不轻松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而且都不是什么吏部考评低劣、朝廷下旨申饬的事了。

    门口那边水纹荡漾现出一位女子身形头戴帷帽身姿婀娜如仕女图中走出的美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他们噤声她自顾自走到沙盘附近拎起一根黄竹画杆轻轻敲打着沙盘上的山川龙脉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我在鸾山礼制司当差与你们钦天监几位早就入了土的老祖宗有过数面之缘当年聊了些堪舆、术算谈不上谁教谁学问互有裨益吧这次刚好路过借阅了几本书只是见你们忧愁此事才想着帮你们出出点子放心是自己人否则我何必主动现身自讨麻烦。”

    她纯属闲得没事找事。

    三位监正官对此将信将疑但是他们通过心声交流一番决定静观其变不宜大打出手。

    钦天监的藏书和仪器重要是重要却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值钱一般而言没有哪个练气士来这边求财风险和收益太不对等了。

    皇宫一间不大的屋子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暖炕上边妇人怕冷手里拎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炭笼。

    还有个矮小老人被赐了条椅子落座脚边就是火盆老人一边扪虱一边与男人对话。

    正聊到洪钟毓为何能够从自家京师城隍庙文判官的身份升任宗主国大骊王朝的泠州城隍爷只是他们聊来聊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不管怎么说洪判官有此官场际遇玉宣国薛氏与有荣焉。至于洪城隍以后会不会帮衬点玉宣国就别想了各级城隍与一般的山水官场还是很不一样的。

    接着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永嘉县马氏府邸的密信这让皇帝薛逄看得神色凝重没有什么后宫干政的忌讳直接将密信交给皇后看过皇后再交给那个老人玉宣国的三朝国师黄烈。

    皇后娘娘内心深处对那秦筝怨念颇重虽说几次相处都算表面融洽实则她最是看不起这个马氏主妇一个出身市井的妇道人家土鸡飞上枝头便不是土鸡了吗?

    老人看过了密信皱着一张脸轻声道:“无妄之灾嘛。”

    你们马氏好死不死的怎么会招惹此人?宝瓶洲那么多世外高人随便换一个都不成?非要跟此人结仇?

    老人是位老金丹以前宝瓶洲的地仙还是极有分量的。

    一洲版图之上百国林立皇帝轮流坐陆地神仙却是屈指可数。只说正阳山和风雷园双方积攒多少年的家底了不就始终没有玉璞境坐镇山头?如果当年李抟景或是竹皇任何一位剑仙跻身上五境数百年恩怨估计早就清清爽爽结清了。

    当然了如今的宝瓶洲是愈发让人看不懂了。不管是宝瓶洲自己看不懂恐怕其余浩然八洲都一样看不懂。

    怎就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上五境了?

    尤其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真是一个个强横得不讲道理了。

    好嘛南边的桐叶洲上五境修士是一个接着一个凋零和陨落自家宝瓶洲一场仗从头到尾是越打越多。

    一位披挂华丽甲胄、悬佩法刀的皇室供奉脚步匆匆来此禀报一事“陛下阳翠殿里边突然开了门属下闻讯立即带人过去查探结果瞧见了个陌生人问他姓名来历对方也不答话。”

    皇帝误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

    皇后娘娘皱紧眉头“赶不走?”

    这位江湖草莽出身再被朝廷招徕的内廷供奉神色尴尬道:“赶不走。”

    事实上作为宫城三大殿之首的阳翠殿 他们这拨内廷供奉竟是连大门都进不去。

    皇帝苦笑道:“国师这算不算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老人点点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先前收到的密信上边内容说得……半点都不笼统晦涩今日落魄山陈平安来此寻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氏今日有难恳请薛氏朝廷庇护帮助马氏渡过难关事成之后永嘉县马氏必有重谢。

    皇帝的想法再简单再简单不过了仙俗即云壤这种涉及个人仇怨的神仙打架薛氏只需、或者说是必须作壁上观。

    至于事后真武山那边准确说来是那马苦玄问责总不能拿他们薛氏撒气吧?

    马苦玄行事再跋扈总不能绕过大骊王朝和观湖书院吧?

    所以皇帝薛逄方才只是请来国师询问一事朝廷这边需不需要调动宫内禁军和五城兵马司官兵集合永嘉县做做样子?

    国师说不用弄不好只会弄巧成拙。

    言下之意不如装傻只当根本没有收到这封飞剑传信。

    皇帝小心翼翼说道:“国师马氏毕竟是撑起国本的栋梁所在啊。”

    没了马氏牵扯太大难免伤筋动骨。

    皇后娘娘视线低敛以青葱手指轻轻拨弄一块粉彩斋戒牌她看似随口说道:“那位陈山主何等英豪此次前来若真是报仇雪恨那也是他们山上的私事陈山主总不至于一并带走玉宣国境内的马氏产业吧。”

    关于遍地开花、生日兴隆一般的马氏产业明里暗里宫内是有一份秘档账本的厚厚一大本、将近百余页册子呢。

    她反正是眼馋很久了。

    要死就死得干净些人都没了死绝了才好马氏产业自然就可以被收缴国库。

    省得被那马氏坐大在玉宣国根深蒂固尾大不掉。皇后娘娘怕就怕马氏子弟哪天就成了驸马爷又或者哪个姓马的女子再过个十来年的光景女子以后就进了宫就得喊她一声婆婆了。

    薛逄问道:“国师阳翠殿那边如何处置?我们是晾着不管?任由对方逛过再走?”

    老人眉宇间忧愁不已站起身“陛下我过去瞧瞧看看能否认出是哪条过江龙只要对方身份确定上五境都不用怵他。”

    “得与陛下事先说好万一碰到个不按常理说话做事的主儿我会量力而行劝得动是最好谈不拢的我打得过就赶人肯定打不过的我就帮忙关了门就算对方在里边坐陛下的龙椅甚至是在上边拉屎撒尿也随他去了。反正关了门谁也瞧不见他在里边闹腾什么。”

    皇帝薛逄笑着点头“国师无需急迫行事尽量莫要起了争执伤了和气陪着他多聊几句也无妨朕这就让御膳房那边备好瓜果点心只要你们聊得还行可以马上端去阳翠殿。”

    其实也就只是觉得棘手对方如此犯禁确实有损国体让朝廷丢了些颜面如何惊惧或是恐慌倒是算不上。

    要说搁在三四十年之前小国君主突然听说有个身份不明的练气士就在自家皇宫主殿内杵着哪能有这份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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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细究根源约莫还是玉宣国薛氏作为大骊王朝的藩属国是不太怕这种“意外”的。

    别说山泽野修的胆子都被大骊王朝敲得稀碎了就是那些谱牒仙师武学宗师又如何?

    等到国师离开屋子去往那座阳翠殿皇帝眯眼笑道:“这些个修道神仙。”

    皇后娘娘捧着炭笼懒洋洋道:“谁说不是呢。”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大门口沿街都是香烛铺子因为是大雨如注的时分再加上今日是清明节本来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把油纸伞在缓缓移动裴钱扶了扶头上竹编斗笠手持行山杖缓缓走过山门牌坊入了第二道仪门一路所见匾额多是蓝底金字整体色彩偏暗与山水神灵府邸宫阙是别样风格同样被山上视为山水官场实则城隍庙冥官与山水神灵还是有不同的职责分工。

    主殿供奉城隍爷的神主坐像左首为文判官右首为武判官城隍一众官吏鬼差依次排开仪仗森严负责鉴察阳间世人善恶剪除境内作祟凶逆领治各路亡魂。只是因为旧文判官洪钟毓已经转任别地所以这尊金身神像暂时盖上了一块大红布等到新任文判官上任就会更换一尊神主雕像。

    归功于自家师门里边有大白鹅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问什么都能回答上来的小师兄再加上裴钱曾经独自游历浩然数洲山河故而裴钱如今对各种“古怪神异”的历史渊源、风土掌故可谓见多识广按照崔东山的解释各级城隍职责还是以“接引”为主。

    不愧是自称去过酆都的。

    世俗王朝户部储藏的鱼鳞黄册详细记录一国田地、百姓户籍。而城隍庙就负责详细记载阳间一切有灵众生的功过得失。

    裴钱来到京师城隍庙的主殿外先前在门外街上请了香烛对主殿诸位冥官拜了三拜礼敬天地四方。

    等到裴钱烧香礼敬完毕一位女子姿容的日游神身材修长纱帽宽袍虽是女子却气象雄阔她腰悬木牌“日巡”骑乘一匹通红火马负责白昼带队巡游京城地界察觉到城隍庙内的异样职责所在她立即赶来此地翻身下马后那匹火马身形凭空消散化作一股火焰融入木牌当中她神色肃穆问道:“来者何人?”

    裴钱自报名号“晚辈裴钱见过京师日游神我的谱牒落定在大骊王朝处州境内的落魄山叨扰了。”

    日游神说出“稍等”二字掏出一本青绿颜色的玉册她从玉册中“勾”出一连串金黄两色文字都是有据可查的内容。

    裴钱在山上的金玉谱牒确是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黄册户籍则是落在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

    阳间通关文牒可以作伪但是瞒不过一座明镜高悬的城隍庙。

    日游神犹豫了一下笑道:“裴先生你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都对不上。多问一句是大骊槐黄县户房那边记录有误?”

    虽说幽明殊途日游神身为城隍庙女子神官隶属于冥府正统敕封的佐官她就像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并非一般浊流身份的衙役胥吏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与一位阳间武夫如何客套只是裴钱一来是落魄山陈剑仙的开山弟子再者她还是城隍庙某份内档案上边的“红人”简而言之裴钱不管身在浩然九洲何地只要她路过各级城隍庙哪怕是偏远小国的府县城隍勘验过身份都会对裴钱礼敬几分。

    裴钱笑着解释道:“我出身桐叶洲藕花福地只是早就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后来跟着师父到了槐黄县在户房那边就随便写了一份档案。”

    日游神笑着点头“不打紧无碍神算乘除。”

    她再问道:“裴宗师想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裴钱摇头道:“好意心领不必了。”

    她在槐黄县衙户房那边录档的出生月日都是以她第一次认识师父的月、日来定的。习武之人讲究拜师如投胎嘛挺好的不用改。

    这尊日游神与裴钱作了一番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原来她名叫秦负暄。

    她也曾是玉宣国历史上一位极负盛名的女将军。

    秦负暄问道:“裴先生此次造访京师城隍庙可是有事?”

    裴钱赧颜道:“我可当不起‘裴先生’的称呼秦日巡只需喊我名字就好了。”

    秦负暄笑而不语静待下文。

    裴钱说道:“只是路过此地走走看看。”

    秦负暄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裴钱看了眼主殿内的城隍爷坐像还有一旁的武判官彩绘塑像。

    哪怕是国力孱弱的藩属小国京师城隍庙至少也会设置十二司像大骊王朝的京城和陪都两座都城隍庙就各有卅六司之多。

    而作为天下城隍之首的那座城隍庙位于中土神洲的灵芝王朝衙署机构多达六十二司。

    城隍爷周方隅神位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这尊周城隍的麾下四位主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裴钱当年曾经游历过这座城隍庙事实上她还与那位周城隍和范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当然不是今天这种“阳间活人抬头仰视神主”的情况双方聊过天的。只是这种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在那马府当了多年厨娘的于磬她再不敢继续登山慢慢退回山脚她再沿着那条长河找到那个自称是来自蛮荒天下的萧形。

    作为修道有成的山上练气士她并不是害怕那些长剑悬尸的场景只是畏惧这幅画面背后隐藏的深意。

    她担心自己一步踏错就会沦为其中一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这么摆荡着。

    于磬停下脚步沉默许久望向对岸那个连妖族真名都说出口的蛮荒女修“敢问萧姑娘这里是哪里?”

    萧形蹲在河边掬水洗脸再拍了拍脸颊反问道:“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还重要吗?”

    于磬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就走了。”

    萧形瞬间失态伸出手好似溺水之人要抓住救命稻草祈求对岸的貌美妇人别走千万别走陪她多少几句。

    于磬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蛮荒女修幽幽叹息一声今日对岸女子之境况会不会就是明日自身之处境?

    她问道:“请教萧道友你是如何保持一颗道心不崩溃的?”

    大概是珍惜每一个跟人交谈的机会萧形总是喜欢先扯一大篇题外话再步入正题。

    她自称虽只是一粒心神却也可以观想出完整的魂魄与真人无异了。世间魂游与梦游虽有异曲同工之妙本质上到底不同萧形现在就是留下一魄寄居真身的守宅之法。管用但只是暂时的。她已经先后用上了十数种蛮荒秘法才勉强维持住一颗道心不至于失守。

    于磬好奇问道:“坐在山路台阶那边的年轻道士是什么身份?是陈平安出窍远游的阴神还是一副阳神身外身?为何是如此模样?有讲究?”

    萧形蓦然笑脸如有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快意就是这让她的精致容貌瞧着有点畸形和扭曲“都不是他这辈子是不会再有阴神阳神了身为圣人嫡传却注定温养不出半个本命字可怜可怜极了。至于那位……道士模样的存在是……任公子。”

    于磬故意略去那些无法确定真假的内幕只是最后一句让她听得摸不着头脑“什么?”

    萧形歪着脑袋笑问道:“连我这蛮荒畜生都晓得浩然有诗篇‘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一语脍炙人口你是浩然地仙都没听说过?”

    视线尽头不知几百几千里外白云如海依旧可以清晰望见有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穿靴子光脚盘腿骑在一头碧绿毛驴上边手持一根金色鱼线的竹竿一个远远抛竿丝线在高处金光一闪鱼钩便坠入地上的绿色长河中刹那间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翻涌如雪水花激荡雷声滚滚。

    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年轻道士笑着朝她们摆摆手竖起一根中指在嘴边约莫是示意两位姑娘别声张惊吓走了即将咬钩的鱼儿。

    萧形冷不丁问道:“你是剑修?”

    于磬笑道:“怎么可能剑修多稀罕。”

    她若是金贵的剑修就不至于身在马府了。

    剑修在哪里不是个香饽饽?

    萧形目不转睛盯着对岸的丰腴妇人神采奕奕絮叨道:“在这里只要你想就可以是啊既然咱们以道友相称又确是共患难我可以帮忙。”

    “你想要几把本命飞剑?都是好商量的。”

    “不过我只负责打草稿就像打造出一个很粗略的泥胚想要真正活灵活现还得是他这位总阅官亲自来……敲定和命名赋予一种名正言顺的真实。”

    言语之间萧形身边便多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彩绘泥人“于磬”只是后者暂时闭目状仿佛只是差了一手画龙点睛。

    这位于磬容貌之美艳态度之端庄犹胜真实妇人几分。

    萧形围绕着那个赝品于磬为她陆续增添发钗、挑花等精美饰品同时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点点还会轻轻揉捏搓动几下“道友的身段真是好生养脸颊需要涂抹额黄腮红吗还是觉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胜?这儿还有这儿想要更大些、更丰满些还是一直觉得累赘了点想要清减几分?对了道友愿意有几把飞剑每把飞剑的形制、神通如何都想好了吗?”

    山上描眉客小说家有座白纸福地两者叠加在一起便有种种奇思妙想和诸多奇诡景象。

    于磬问道:“这座天地都是你一点一点推敲细节耗费心力营建而成?”

    萧形嗤笑道:“哪敢贪功不到百一。”

    “实不相瞒你此刻所见到的所谓无垠天地只是十余处幻象画卷之一被他标注为……行亭六而我知道的总计二十余处小天地能够占据多大的比例我就抓瞎了。他没有给我更多打开卷轴的权柄只是远远瞥过几眼。就像一大群……夏夜草丛间的萤火虫光亮点点忽明忽暗。”

    “我虽然恨不得将那陈平安剥皮抽筋食其肉饮其血析骸以爨但是不得不承认撇开仇怨若只是道上相逢就凭他这份手段让我跪地磕头认他当个祖师爷肯定心甘如怡。”

    听到这里于磬讥讽道:“道友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形微笑道:“既然你我注定在此间长相厮守藏掖个什么呢?”

    接下来一幕让于磬有些措手不及只见那萧形笑容妩媚凝眸对岸的妇人萧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露出一具雪白的胴-体抬起腿环住“于磬”的腰肢……于磬脸色一沉径直转身走向那座青山眼不见为净。对岸那边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喘息声于磬骂了一句恬不知耻的腌臜货色萧形只是在那边自顾自与“于磬”耳鬓厮磨媚眼如丝如泣如诉她望向妇人的远去背影她手上动作不停脱去“于磬”的衣裙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峦她再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喃喃低语道:“好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何谓天地间真正的道心。他看待此事何止是作白骨观那么简单好姐姐这种鱼水之乐床笫欢愉我晓得你是熟稔的何必故作羞赧……就当是一场坦诚相见的观道了瞧着吧欲海沉浮亦是修行哩。”

    于磬环顾四周大声质问道:“陈平安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萧形状若疯狂摘掉珠钗散了发髻将那“于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随后双方雪白娇躯如蛇纠缠片刻萧形竟是……开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后者的血肉。

    于磬神色黯然手脚冰凉。

    因为隐约之间她看穿了那条长河的“真身”。

    是一条身躯极长的青蛇“河水”实则细密攒簇的无数片蛇鳞只是在日光照射莹耀之下熠熠生辉如水流淌。

    男女情爱欲海翻波。

    那位被萧形称呼为“任公子”的年轻道人收了鱼竿随手丢在白云堆中道士一步缩地来到于磬身边并肩而行称赞道:“于道友好眼光这么快就瞧出这条长河的真相了。萧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轻道士身前用金色丝线悬着一只红皮葫芦背后衣领斜插着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讳谈情欲。”

    “神仙本从凡人来只因凡心不坚牢。俗子口舌之欲美丑妍媸之障名利荣辱是枷锁红尘情爱即牢笼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关只要有了得失心关关相接如重山一山放过万山拦。”

    “皆言远亲不如近邻敢问于道友的真实姓氏。”

    听到这里于磬终于开口道:“道长猜错了我不姓陆复姓公孙。”

    道士笑问道:“公孙道友与西山剑隐一脉可有师承渊源?”

    于磬神色复杂道:“我确曾是洗冤人之一却不是西山剑隐一脉后来犯禁就被驱逐了。身若青萍随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马苦玄招徕与他有一场甲子之约。”

    但是马苦玄那会儿可没说自家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说有个同乡还是同龄人刚刚开始练拳没多久以后可能会给马氏惹出些麻烦让她看着办。

    当时于磬一掂量没觉得有什么一个刚开始练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给他一甲子光阴又能混出什么名堂。

    于磬问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刨根问底求背景。”

    于磬嗤笑一声。

    那你方才问我真实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惭道:“相处久了道友就会深刻明白一点贫道一向宽以待己严于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芦“将道友请入此瓮中就不问问看贫道的这只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于磬随口笑道:“总不能是后悔药吧?”

    道士惊讶道:“道友聪慧一语中的。”

    “只是需要药引。”

    “诸君要尝后悔药请君先起恐惧心。”

    于磬便没了说话的兴致。

    神神道道故弄玄虚。

    不曾想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是这么一号轻浮人物。

    那个在她想象中的年轻隐官要更纯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与马氏寻仇从大门口一路杀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装神弄鬼教人如坠云雾。

    于磬说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将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开诚布公为我解惑一二?”

    年轻道士笑道:“我们落魄山姜首席曾经说过一个极有嚼头的道理公孙道友要不要听听看?”

    道士自问自答“一个修道之人最大的护道人就是我们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轻轻摩挲一番松开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坠落但是它们在下坠过程当中好像路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筛网各自悬停在不同高度“筛子”有七层之多越高处的筛子网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砾”越细微“让数量尽可能多的纯粹者在此生发爱恨情仇开花结果大树成荫再将一团乱麻的贪嗔痴慢疑复杂人性抽丝剥茧最终靠着你们的言语心声眼神脸色动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着加减乘除重新布置让这些因为纯粹而失真的小天地变得越来越具备一种不纯粹的真实。”

    “所以你们都是一粒粒种子。至于是菜籽还是花草树木的种子交由你们自己今天决定明天是什么。”

    于磬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外界都说你之所以能够城头刻字是与陈清都借了剑或是与陆掌教借法众说纷纭反正都不觉得你单凭自己的真实境界能够走完一趟蛮荒之行更无法剑斩托月山大妖元凶。我不问这些内幕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如今的‘知道’在什么高度?”

    道士笑道:“好问。‘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层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说我虽然归还了老大剑仙的剑术或是陆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们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现在是元婴境还是玉璞境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却停留在了十四境继承了他们的道脉?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显得如此不与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个凡俗心随物转圣人物随心转。于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脉的高人见识委实不低。”

    于磬蹲下身看着那座“高塔”的最顶层有几颗小石子和一些砂砾“可不可以将它们视为山巅修士十四境?”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拍了拍手掌调侃道:“最后复最后最后何其多。”

    于磬自顾自问道:“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么?”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浊两气流转四时气候变迁一切有灵众生可以是数以亿兆计的文字组成的词语、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筑可以是数以百万计的符箓也可以是你们的七情六欲。”

    于磬问道:“最后一问有无极限?”

    道士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心无垠法无量此刻无穷尽。”

    于磬问道:“你找到我只是机缘巧合?”

    “与道友说几句漂亮的、客气的好话有何难只是没有任何意义。”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随处可得的泥土再朝于磬伸出手指好似从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绚烂宝珠如一轮袖珍明月缓缓流转“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谈外界物价只说在此方天地你与我说说看何来的贵贱之别高下之分。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宝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条长河“聊得投缘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了省些力气河床的底本源于蛮荒天下摇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

    “一条长河青蛇就是一条剑术。”

    “还需要反复打磨。”

    于磬跟着起身“剑术成了与谁问剑?”

    道士答非所问笑道:“要不要继续逛白玉京?”

    于磬疑惑道:“继续?”

    道士没有说话走向那座青山于磬转头望去云雾迷障散去青山现出真面容竟是五城十二楼。

    道士大步前行双袖飘摇道士身边大道显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灵书秘笈也有青词宝诰更有诗篇和古文。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远古岁月有道德圣人曾见有鸟若鸮以口啄树则粲然火出。

    玉宣国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门口那边老宗师再后知后觉也清楚自己置身于一处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县乌纱巷的马家便是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来自己走出京城?

    满大街都是同一张面孔沈刻稍作犹豫没敢离开“京城”走街串户散步喝酒吃饭下馆子随便拉个人攀谈闲聊进铺子购物甚至是杀人都无妨。那些京城百姓达官显贵各种匠人掌柜伙计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张面孔他们身体脆弱好似一张碎纸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尸体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鲜血尝了尝确有腥味。

    这让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邪门!

    之后沈刻试图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尝试不管是身形掠出城头还是通过城门走出去下一刻就会重返京城鬼打墙。

    偌大一座玉宣国京城沈刻试图找出第三张面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飞掠所见人物俱是一脸。

    度日如年。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开始想要找点事情做做比如开馆教拳重操旧业去皇宫大开杀戒甚至是开个绸缎铺子……那些学拳的弟子或是登门客人言行举止都与“常人”无异除了相貌。可怜老宗师就这么日渐消瘦容貌枯槁一开始还会计时算着过去了几天到后来沈刻就彻底麻木了当过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着二十余万人沈刻却像是活在一堆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当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转有序在一个鹅毛大雪时分意态萧索的老人神色呆滞坐在宫城外边的白玉桥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疯了。

    一位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师如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声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觑纷纷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间。

    沈刻僵硬转头望向那个俊逸出尘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颤“陈剑仙发发善心求你饶过我吧。”

    男子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理由。”

    沈刻欲哭无泪哀求道:“陈剑仙我们无冤无仇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啊在那永嘉县马府我都没有出手挑衅陈剑仙甚至连那言语冒犯都算不上陈剑仙何必将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陈平安笑道:“你跟我无冤无仇不假但是你跟这个世界结仇很深。”

    沈刻听闻此言霎时间竟是悲从中来老泪浑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这辈子学了拳脚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约莫有甲子光阴了沈刻不敢说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练气士的道心更加坚韧却也结结实实见识过不少的古怪阵仗了只是当下处境是沈刻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渗人就像陷入一场没有鬼物出没的噩梦醒不过来。

    陈平安说道:“好扳指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沾着点亡国龙气。难道沈老哥还杀过皇帝?”

    沈刻有些心虚苦笑道:“一个小国宫内造办处物件不值几个钱陈剑仙想要尽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并拿去都成只求陈剑仙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细节是需要改善的?”

    真实未必全部来自“正确”和“合理”可能真实也来自荒诞无理感性毫无脉络可言。

    沈刻听得一颗脑袋簸箕大哪里是不合理的?陈剑仙你老人家扪心自问这儿有哪里是合理的?!

    陈平安笑道:“跟你一个武学宗师聊这个好像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人口稠密的一国首善之地大雪时节鸟雀难觅桥下流水结冰头顶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想要好人有好报必须恶人有恶报。沈刻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等沈刻言语从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变成了沈刻的面容。

    恶人自有恶人磨。

    前后恶人同一人。

    沈刻转头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经走下桥转头与沈刻对视笑道:“若说武学是杀人技你不是喜欢杀人吗?这满城蝼蚁二十余万练气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杀个够了杀到你手抽筋、杀到你吐为止。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些玉宣国披甲武卒他们可能会有武艺傍身最后提醒一句沈老哥记得多找几把趁手兵器动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锋锐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杀尽之时大概就是你脱困之日大概。”

    对方言语之间沈刻惊骇发现整座京城如被折叠纸张一般最终京城地面变成了一个圆球城内各色人物沿着街巷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人如蝗群涌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圆球之内分不清鹅毛大雪到底是从天而飘落而是从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复见剑仙踪迹唯有似诵唱似歌吟的嗓音随雪飘摇。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轻轻摇晃一枚风吹铃子。

    从此行乐高卧加餐作饮中仙听天籁四时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这厮胆敢叩关犯境来即杀退。

    杏花巷马氏祖宅堂屋内眼前这一幕让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颤。

    衣饰比诰命夫人还要雍容华贵的妇人双手使劲攥住白绫在那儿不停谩骂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饶。

    秦筝绷直双腿以脚尖点地马岩脖颈处已经被勒出一圈鲜红印痕。

    结果那位陈剑仙让蒲柳别干站着了去撬开那对夫妇站立位置的地砖免得一个吊着一个站着凭此轮流休歇换气。

    老妪不敢不照办只得听命行事在夫妇脚下取走青砖再挖了两个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浅。

    陈平安说再挖但是可以慢慢来。

    老妪便继续挖坑如掘墓。

    陈平安斜靠在房门那边随口问道:“告诉马氏如何积攒阴德在城隍庙那边蒙混过关是鬼物姜桂的意思还是那个提粪桶老人的指点?”

    老妪蹲在地上继续忙碌老老实实回答道:“回剑仙的话我试探过几次这位马府学塾夫子的学问深浅姜桂虽是鬼物出身学问也算驳杂但是受限于眼界履历和修为境界却教不会马氏这等秘事我猜还是那个种昶的手段马府供奉当中就数这老儿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询问一句马氏夫妇就在这里……吊着直接盘问他们不是更好?

    老妪百思不得其解这位陈剑仙不是读书人吗?怎的如此用心险恶手段歹毒。

    只是老妪很快就强迫让自己打散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

    以前只是觉得一座马府乌烟瘴气比较脏哪里想得到其实是这般凶险危机四伏?

    马氏夫妇自认隐蔽的三封飞剑传信分别寄给玉宣国薛氏皇帝京师城隍庙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纠察司。

    老妪蒲柳也确实有明、暗两手准备只可惜都被那位陈剑仙给拦截下来了就当着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陈平安坐在画案那边悠悠然研磨提笔帮忙圈画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内容最终重新书写了三封书信。

    传说得道仙人神通广大一手袖里乾坤能够包罗万象。

    但是如此一来钦天监和京师城隍很快就会发现永嘉县马府这边的异象。

    所以老妪至今还想不出陈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绝天地的。

    陈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马桶当杂役的种昶你就看得懂当厨娘的于磬了?”

    老妪疑惑道:“陈剑仙是说那个烧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妇人?”

    陈平安说道:“只有她才是马苦玄亲自邀请过来的家族供奉你们几个都算不上什么主心骨凑数的。”

    老妪试探性问道:“敢问陈剑仙那妇人于磬莫非是位飞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飞升境拦阻陈平安复仇貌似根本不够看吧。

    “你还真敢想。”

    陈平安摇头笑道:“于磬跟你一样是元婴境。二十多年前的宝瓶洲元婴境明面上才几人?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可能放个屁都可以掀起大风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凿井深度足够了老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对面的妇人当下局面是一个死结残忍之处不在死人而已而是这双夫妇注定必须先死一人。

    当然可以是马岩或是秦筝主动赴死早死与晚死之人携手共赴黄泉鬼门关外见了面相互间并无怨怼心夫妻一场好歹算是同富贵共患难一场。

    只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比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来黄泉路上是恨那个罪魁祸首的陈平安更多还是夫妻之间怨恨对方更多一些就难说了。

    马岩一发狠毕竟是男子身体沉重且气力更足双脚踩在坑内然后开始拉拽梁上白绫往自己这边将那妇人高高提起。

    秦筝被一点一点吊起双脚离地妇人呜咽细微眼眶通红她手上挣扎的动作与声响一并渐渐弱去最终彻底没了声响。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妇人的那颗脑袋即将触及了那根无形的“横梁”就这么沦为吊死鬼。

    马岩站在“井中”两只手死死拽着那条白绫他只露出一颗脑袋双脚在井底踮起脚尖。

    老妪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再往下挖两三尺?”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堂屋大门那边安安静静抬头看着妇人的死状淡然道:“不用慢慢等着就是了听说马岩年轻那会儿也曾烧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够坚持多久。”

    老妪默然无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才会进了马府再遇见这么个与马氏寻仇的。

    陈平安问道:“蒲仙师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酷刑是什么?”

    老妪轻声答道:“一种是剥离魂魄如拧绳作了灯芯点燃一盏油灯。能够让修士只求速死。”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鬼蜮谷里边曾经亲眼见过点灯水中十分渗人惨不忍睹。”

    老妪说道:“还有一种山上水牢强行破开一二气府作为通道往里边浇筑大量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形成潮水倒灌之势百骸逐渐肿胀硬生生撑破魂魄在这期间气血鼓荡经络寸断筋骨崩裂。听闻山泽野修喜好以此法针对那些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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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说道:“这种死相有点类似家乡那边的一种瓷器开片。前辈你见多识广劳烦再多说几种门道。”

    老妪哪敢藏私便又多说了七八种山上手段。

    陈平安听得很仔细等到老妪已经词穷这才笑问一句“都是道听途说而来?还是都曾亲手验证过?”

    老妪满脸尴尬道:“听说都是听说。”

    “有人心无人性才会人鬼难分。有境界无道行何来仙凡殊途。”

    陈平安说道:“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亲历等下你都尝尝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闷棍而且还是那种劈头盖脸的一棍先前在屋内受那火刑煎熬体魄之苦就已经让老妪刻骨铭心如何消受得起这七八种酷刑?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辈活了一大把岁数怎么还这么开不起玩笑。”

    老妪苦相道:“陈剑仙老身年纪是不小了胆子却不大最是惜命。”

    陈平安说道:“去给秦夫人脚上绑几块砖头。”

    老妪忙不迭去给吊死的妇人腿上绑上砖头如此一来好似悬梁自尽的妇人重量可就要超过马岩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还能活着离开马府有什么打算?”

    老妪小心翼翼说道:“寻一处僻静地方隐姓埋名老实修行。”

    陈平安笑道:“那跟在马府有什么不同?难道在这里你就不是老实修行了?”

    老妪试探性说道:“恳请陈剑仙不吝赐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误便是陈剑仙建议老身去一处尼姑庵剃发修行也是愿意的。”

    “让你去青楼当个老鸨呢?”

    “这有何难红尘历练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陈平安摇了摇头。

    老妪便揪心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觉得问道于盲还是以莛撞钟?”

    老妪低声嚅嚅。

    双方扯着闲天老妪颤声道:“陈剑仙他们两个都被吊死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拘了他们的魂魄。”

    老妪小声提醒道:“陈剑仙屋里头死了人相信京师城隍庙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动静了鬼差赶来若是瞧见了?”

    何况这白昼时分城隍庙按例还有一尊日游神负责巡视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办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陈平安说道:“他们知道了也进不来。”

    蒲柳不敢多说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马岩和秦筝的魂魄两头身形飘忽的鬼物站在屋内马岩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看妇人。

    秦筝死死盯住那个心狠手辣至极的贱种。

    陈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结果还是去不成京师城隍庙当不了酆都录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种白死了的憋屈感觉?”

    蒲柳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是要点了他们的灯还是将他们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贼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陈平安说道:“杀人不见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终究差了点意思。”

    老妪愣了愣。

    陈平安离开屋子去柴房那边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铁钉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动作娴熟做了两口棺材。

    老妪越看越越迷糊。

    陈平安让老妪扯断白绫一悬空一地底的两具“尸体”一摔落在地一颓然倒地。

    再让蒲柳将两具尸体都放进棺材里陈平安这才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那就让你们遂愿还了魂回阳间。”

    一挥袖子两头鬼物魂魄瞬间归体陈平安盖上棺材盖期间马岩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被陈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着然后开始用刀背敲打铁钉。秦筝嗓音沙哑开始破口大骂并无用处她便尖叫哀嚎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内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说道:“第二种。”

    蒲柳再次默然。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棺材“你觉得他们能够撑多久?是饿死渴死还是被活活吓死?”

    老妪皱着脸不敢说话。

    陈平安来到门口看着外边的天色。

    老妪便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屏气凝神两副棺材里边各有声响有剧烈捶打声动静渐渐小去也有妇人指甲划过木板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妪愈发心悸这都过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国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即便鹿角山纠察司自顾不暇不肯趟浑水可京师城隍庙那边为何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这就叫度日如年。”

    老妪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废话“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陈剑仙?”

    陈平安反问道:“你知道落魄山陈剑仙是谁?”

    老妪唉声叹气起来。

    那对夫妇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陈平安走到院门那边开了门就是杏花巷。

    说是杏花巷其实并没有栽种杏花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名字。

    很快就赶来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看着门口那边的陈平安老人似乎在确定真假是否仍然属于幻象。

    原来老人已经在这座县城鬼打墙了至少数十年光阴只说杏花巷的马兰花都从年轻妇人变成老媒婆。

    陈平安问道:“你叫种昶?是上任圣人坐镇骊珠洞天期间来的小镇?还是更早?先前你看见马兰花的眼神似乎是旧识?来过小镇不止一次?”

    赊刀人种昶说道:“当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笑道:“少说几句糊弄傻子的屁话就凭你帮助马氏夫妇‘无心行善’来积攒阴德我们就有的算账了。”

    种昶没有否认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条铁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那么马氏夫妇想要死后顺利担任城隍庙官吏光靠他们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沉声道:“陈平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劝你适可而止。”

    陈平安转头说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觉得看不出种昶的底细吗?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妪走到门口这边犹豫不决。

    陈平安坐在门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赊刀人至于种昶是不是剑修就得你来确定答案了。”

    一听对方有可能是墨家赊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紧等到听说他还可能是剑修老妪便如丧考妣满脸灰色。

    陈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让你树敌了糟心也得有个限度。”

    蒲柳听到这么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语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揪心至极。

    刹那之间一袭青衫飘渺如烟雾下一刻陈平安就已经伸手按住种昶的脑袋后者背靠墙壁动弹不得。

    陈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钩直接将这位赊刀人的本命飞剑从关键气府内“拔出”再以双指夹住那把袖珍飞剑。

    种昶后脑勺在墙上撞出一个窟窿一把本命飞剑又被对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诡谲手段给当场剥离出来这让种昶瞬间失神。

    陈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错。搁在剑气长城能被避暑行宫评个乙中。”

    蒲柳呆呆看着那边的变故。

    一位金丹剑仙还有一层墨家身份对上陈剑仙就跟鸡崽儿似的胜负悬殊是必然可你种昶好歹招架一二?

    陈平安问道:“飞剑名字?”

    种昶缓缓道:“恶谥。”

    陈平安恍然大悟“你这个赊刀人做得一手好买卖。”

    那拨马氏子弟有几个确实是很有希望获得朝廷赐予谥号的。

    种昶说道:“陈山主是依仗境界百无禁忌有恃无恐?”

    陈平安问道:“私谥算不算?”

    种昶摇摇头。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就是我看错了这把飞剑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宫的丙等。”

    种昶说道:“我很清楚陈山主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负责坐镇避暑行宫所以不必反复提醒我这一重身份吓不到我。”

    “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剑修需要靠嘴皮子吓唬人?”

    陈平安双指加重力道飞剑“恶谥”有了从中折断的迹象与之大道牵连的剑修种昶随之神魂激荡饱受煎熬。

    种昶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老子当年在城头那边吓唬离真、流白这些剑修的时候逗他们解闷你还在马府刷马桶呢。”

    种昶看着那把已经出现一丝裂缝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说道:“跟你提及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说一句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之类的。”

    种昶说道:“年轻时去过。”

    陈平安一时语噎沉默片刻骂了句娘。

    种昶说道:“隐官大人就不验证一下真伪?”

    陈平安懒得说话只是松开手指归还飞剑。

    种昶将飞剑收入本命气府之内温养淬炼从袖中摸出一粒丹药丢入嘴中细细嚼着缓缓说道:“记得米裕当时还是元婴境有个米拦腰的绰号曾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他出剑名不虚传。”

    陈平安摆摆手“这笔账以后再说你可以离开玉宣国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马氏欠你的账以后该如何讨债你自己看着办。”

    种昶问道:“就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已经快要丧心病狂的陈剑仙就变得这么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老前辈嘴巴这么臭在剑气长城一定挨过打吧?”

    种昶说道:“后会有期。”

    陈平安说道:“不用。”

    种昶看了眼堂屋那边的两副棺材。

    陈平安问道:“是准备帮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种昶去过剑气长城两次?”

    种昶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家乡这边曾经有一个老人经常拿来吓唬孩子的说法说很久以前的窑口如果碰到诸事不顺的情况就会将一双童男女“祭窑”凭此烧造出来的一窑瓷器就会更鲜亮。”

    陈平安笑道:“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种昶神色恍惚“可惜没能跟老大剑仙说上一句话。”

    下一刻种昶就离开了小镇却不是返回原地的乌纱巷马府而是永嘉县衙附近的一条陋巷。

    而杏花巷这边两位再次死而还阳的马岩和秦筝被陈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镇外边的那座金鹅窑随手丢入窑火中。

    就像萧形给于磬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确实精心营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为正册和副册。

    比如陈平安再建了一座剑气长城。

    这是陈平安独自反复游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剑仙私宅同样历历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无人。

    槐黄县城但是缺少了三处地方泥瓶巷旧学塾杨家药铺。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芦洲鬼蜮谷地界。

    还有一处北俱芦洲仙府遗址唯独少了山顶道观。此地被陈平安命名为行亭六。

    一座玉宣国京城。此地的营造当然要归功于摆摊道士吴镝。

    这几处都在正册之列。

    正册天地总计三十六。

    先前带着小陌一起游历桐叶洲镇妖楼期间见识过十二片梧桐叶承载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这些都属于副册天地。

    总计有七十二处。

    规模最大的是那座拥有五城十二楼的仿白玉京。只是暂时还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话说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陈平安和陆沉比拼过演技的吕公祠因为地盘小所以更显得大开门比真迹还真。

    一处位于红杏国边境府县的河边鱼市洞房花烛夜马璧掀起那位凤冠霞帔美人的红盖头他其实知道兄长马川同样喜欢她可她喜欢自己这种事可谦让不得。兄弟合伙开了一家武馆除了开馆收徒挣点碎银子马无夜草不肥他们还会轮流走镖经过十几年的打拼各自挣下了一份殷实家底。其实这些年皇帝昏聩外戚掌权卖官鬻爵都是明码标价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轻松同行常有那沟死沟埋路死路葬的惨淡下场。只说马川上次走镖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镖师的那些武馆子弟都跟丢了魂似的原来他们路过两处乡野村落俱是满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杀别说兄长马川被吓破了胆马璧只是听着这些就头皮发麻了关键是按照兄长的说法看那些无人收拾的尸骨判断出这拨匪人下手极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马贼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计觉得有必要赶紧举家迁往府城中毕竟他们家乡这边早有一句谚语小乱避城大乱避乡。毕竟这世道再乱也不至于乱到硝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地步吧?

    这天一支车队去往府城当然是走官道。一众青壮武馆弟子护镖随行镖头是一个叫沈刻的武馆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间穿透沈刻的头颅往日里十数青壮无法近身的老人当场毙命摔落马背。

    官道远处出现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拦路精骑有人高坐马背从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满月遥遥指向马璧。

    好像身旁有一骑说了什么这一次精骑所射箭矢都不再瞄准头颅或是胸膛箭矢多是准确钉入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随后那支精骑疾驰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补上一刀或是手持长枪戳中肩头、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伤。

    马璧被一刀削平肩头砍掉整条胳膊霎时间鲜血如注马璧身形踉跄刚好看到兄长马川被一枪捅入裆部那持枪一骑凭借骏马的巨大冲劲将马川带出去数丈远。马璧又被下一骑剁掉仅剩的胳膊再被弓马熟谙的第三骑伸手抓住了发髻马璧双脚离地就那么被拽得身形倒退马璧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这世道……

    临死之前马川只有一个执念若是世间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变成了厉鬼一定要跟他们报仇雪恨。

    头戴白角冠名叫-春温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着那个骑马老媪一起去了对方的寒舍歇脚。

    结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妇人还有那个坐在桌旁哼着小曲的……马川?!

    马川瞧见了她与自家妇人是别样风韵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这马川便有几分心热开始拐弯抹角显摆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赵老爷家的塾师是有正经功名的读书人。春温本就不喜马川与秋筠的眉来眼去听着眼前这个马川的炫耀言语和那种不规矩的炙热视线她心中便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马川的双眼。她冷哼一声轻轻一抖手指的血迹不去看那个满地打滚、鬼哭狼嚎的穷酸男子而那个看似温婉怯懦的妇人她竟然只是蜷缩在炕上灯下缝补旧衣低头咬着一截线头她自顾自忧愁夫君瞎了眼明儿如何当得塾师挣那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又要过好久穷到揭不开锅的苦日子哩。老媪叹了口气挑拨一下灯芯老调重弹一句姑娘又错啦。春温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边老媪重新推门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简陋莫要嫌弃。

    那个叫秋筠的马府女子剑侍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几次更换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难不堪受辱的坠楼人。

    她现在置身于一座豪门府邸房屋相连皆四面廊厢雨雪天气无需撑伞张盖行走其间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断摆盘鲜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馐美食喉润如酥的佳酿多不胜数。

    她是长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赵好像是横行一方的豪绅巨贾听说家族近期就要聘请一位姓马的塾师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绣娘的夫君而那位风韵犹存的绣娘妇人这些年经常与她碰头教她这位赵家千金女红。她虽然深居闺中却也听说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头说那绣娘与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以至于她时不时头发凌乱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换衣物。

    赵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对镜梳妆镜中美人团面皮白净细弯弯两道眉儿肌肤丰-肥。身旁婢女着翠襦名月眉。

    红杏国的皇宫大内有幸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那拨诰命夫人见那位身穿龙袍的男子挑起帘子她们已经纷纷熟门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软绵绵堆在脚踝处犹有妇人娇笑着口呼陛下以脚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状元有口难言她面露恐惧神色这一次没有尝试着用各种方式解释自己是谁她径直飞奔向门口哪怕先前数次都被妇人们或是宦官拖拽而回总好过在这边束手待毙生不如死。这次她跑出去很远结果在御花园内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忍不住满脸惊喜依稀记起他的身份她赶忙用手指不断比划凌空书写四字“先生救我!”

    却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学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纤纤玉手劝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是女状元再当嫔妃岂不是两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识喊出对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简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蓦然笑道:“你以为那些诰命夫人又是谁你当真记不得她们了?哪一个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妇人哪个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郸道上路边有座客栈院内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暗绿浸窗纱。

    一个手捧拂尘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铜钱剑道人盘腿坐在檐下耐心等着店主煮熟一锅黄粱饭。

    新来两个客人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他们在各自屋内放下行礼包袱瞧见那中年道士颇为仙风道骨便有了攀谈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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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转过头抚须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别来无恙。”

    余时务伸手抵住眉心不知为何有些头疼。

    马研山疑惑道:“道长莫非认得我们?还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术法?”

    道士捻须道:“贫道认得你们的前身。”

    马研山自然不信这种混话调侃道:“道长可是书上所谓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挥拂尘指了指槐树底下的一窝蚂蚁将拂尘换手搭着缓缓说道:“佛家唯识学很重视形成始起种子的熏习。说一切种相其立种子者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无因生等种种妄计。《楞伽经》卷一说二种熏《摄大乘论释》卷二解释即依彼杂染诸法俱生俱灭阿赖耶识有能生彼诸法因性是名熏习。引经中偈云言熏习所生诸法此从彼异熟与转识更互为缘生。《起信论》说熏习义者如世间衣服实无有香若人以香而熏习故则有香气。所谓熏习即是前七识在阿赖耶识田地中落下的种子就像这世间诸多植物结成种子落在土壤中。从恶趣死生恶趣者多多如大地土从恶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难得人死之后堕三恶道者如大地土能够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经在《杂阿含经》上边看到一个故事佛陀说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龟寿无量劫百年一出其头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随风东西。佛告阿难盲龟浮木虽复差违或复相得。愚痴凡夫漂流五趣暂复人身甚难于彼。《提谓经》又说如有一人在须弥山上以纤缕下之一人在下持针影之中有旋岚猛风吹缕难入针孔人身难得甚过于是。故而人身难得大致可以理解为有两难从数量上讲恶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从可能性上说得人身犹如大海中盲龟钻浮孔。人身已难得人身难再得。”

    余时务叹息一声。

    都记起来了。

    “乡梦窄水天宽明月清凉宝扇闲。吾有一法决狐疑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尘指向那棵槐树微笑道:“槐黄洲红杏国那窝蚂蚁都姓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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