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天高气爽,风和日丽。
一大早,只见郭府门前人山人海,络绎不绝。琅琊王氏再纳亲迎贽礼,豕雁笼盛、羊酒缯裹、腊脯果珍,一项项送入郭府,郭展和夫人袁氏站在庭院之中,喜迎贵客。
郭府门前设青布幔为青庐,又扎锦帐十二顶,专门迎接前来助嫁的士族女郎。
洛阳城中未嫁的士族女郎都得到了邀请,河东、太原、颖川、陈郡的大族显宦倾巢而出,在郭府门前青庐中陪伴新娘郭遥光一一
专门负责引导宾客的仆婢就有一百多人,她们的服饰是专门佩戴的,头戴花纱帽,身穿红绢彩画衣,腰配锦汗巾——不一会儿锦帐便来了大轿十二乘,小轿三十四乘,还有从牛车马车上下来的女郎,果然是车水马龙。
贾南风作为娘家人,也陪同招待了客人,大部分的小娘子她其实都不认识,正想着要不要去寻裴芬或者张惠呢,就见一个身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拽住了她的袖子。
原来是何机,这家伙居然跑到女郎的青庐里,还没被人发现。
何机比划了几下,拉着贾南风走出青庐,穿过庭院,来到了一个奉茶的耳房里。
“有好吃的!”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架着铜壶的小灶底下拖出一个食盒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条豆豉蒸鱼。
贾南风正是肚饿的时候,郭槐忙于婚礼,根本顾不上她,她贪看热闹,辰时就钻进了青庐里,到现在只不过吃了一点果脯罢了。
见到这蒸鱼,贾南风高兴坏了,食指大动:“从哪儿弄来的?”
“灶上,”何机得意道:“她们都没有注意。”
要说此时的豆豉做好吃了,丝毫不亚于豆瓣酱,琅琊王氏的厨子当然也是有独门手艺的,整条鱼颜色鲜艳香气扑鼻,贾南风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动。
当贾南风看到最爱吃的鱼头那里已经多出来一双筷子,立刻急道一声:“哎——”
“怎么了,”筷子如愿以偿地停下了,何机不解道:“有什么问题?”
贾南风眼珠子一转,道:“吃鱼是有讲究的,怎么能乱吃?”
何机瞪大双眼:“什么讲究?”
“你看着啊,”就见贾南风一筷子夹走鱼眼:“吃了鱼眼,叫高看一眼。”
贾南风又一筷子挑走了鱼樑,“吃鱼樑呢,叫中流砥柱。”
“吃鱼嘴,叫唇齿相依;吃鱼肚呢,叫推心置腹;”贾南风吃一口,解释一下:“吃鱼尾呢,叫委以重任;鱼臀叫腚有后福。”
何机张大嘴巴听着贾南风的解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
“不怪你见识浅薄。”贾南风咂咂嘴道。
“等等,”何机忽然发现一整条鱼几乎都进了贾南风的肚子里,只剩一些琐碎了:“你把鱼肉都吃完啦!”
“这不是还有吗?”贾南风道。
何机低头一看她居然指着鱼鳃的地方,瞠目结舌道:“鱼鳃有什么可吃的,谁会夹那个!”
“吃鱼鳃,”贾南风笑了一下:“就是‘赏个脸面’的意思。”
何机脸色好像微微泛红了,哼哼了两声居然真的夹起了鱼鳃,含混地吞到嘴里,不一会儿发出了清脆的咀嚼声。
贾南风松了口气,支起腮帮子看他:“哎,你的溪园别墅到手了吗?”
何机自从愉快地享受了臭豆腐之后,便成了贾府的常客,贾南风跟他玩了两次,每次都叫他在李子树下捡李子,这活儿桂枝天冬几个都不乐意干。
玩熟了之后她才从何机那里得知,原来何曾许诺给他一个大别墅,这溪园别墅风景极佳,占地面积也大,本来是何曾老来避暑之地,现在赐给了何机,还附带别墅外围的二百多亩田地。
“到手了,”何机道:“原本我大哥说,父母在,无私产,想要我阿翁将别墅收回去——”
贾南风眉毛一挑:“是吗?”
“不过我说,”何机道:“大哥是长子长孙,以后定是要继承祖父的爵位的,可怜我家中幺子,素来读书不成,将来不知何以存活,阿翁就让我自己经营别墅,还多给了我一处庄园。”
贾南风不怀好意地打量他:“原来你是属汤圆的,白切黑啊。”
“汤圆是什么?”何机感兴趣道:“是吃的吗?”
“是吃的,”贾南风道:“过两天你来我的庄园,就可以吃到了。”
贾南风自从做了一顿臭豆腐之后,郭槐根本不允许她再下厨乱捣鼓,无奈之下贾南风就跑到自己的庄园里,那里是她的天堂了,想干什么没人拦着。
何机放下筷子,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白绢来,仔细擦了擦手,下意识就要掏出小镜子来,看到贾南风的目光,不由自主僵住了。
贾南风乜了一眼:“……臭讲究。”
贾南风早就听说这时候的主流审美有些畸形,其他历史时期对于美男子的赞美不过都是都是威风凛凛、剑眉星目,清一色的英雄好汉,只有这魏晋时期真让人大跌眼镜,推崇阴柔病弱,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娘”。
擦粉、涂唇、喷香、宽衣大袖,这些女子该做的都叫男子做了,何机第一次到她家里来,也是傅粉涂唇,熏了兰香,贾南风实在忍受不了,逮住他明嘲暗讽了几次,才叫这家伙放弃了娘化。
何机赶快收了小镜子,贾南风也不会放过他。
“那个喜欢穿女人衣服的何晏,”贾南风道:“是你们家亲戚吗?”
“谁?”何机道:“傅粉何郎吗?”
曹魏时期有个官员叫何晏,容貌俊美,而且喜欢修饰打扮,面容细腻洁白,因此魏明帝疑心他脸上搽了一层厚厚的□□。一次,在夏天之时,魏明帝着人把他找来,赏赐他热汤面吃。不一会儿何晏便大汗淋漓,只好用自己穿的衣服擦汗。可他擦完汗后,脸色显得更白了,魏明帝这才相信他没有搽粉。
见贾南风点头,何机道:“不是,他是南阳郡人,我们是陈郡何氏。”
“既然不是一家,”贾南风毫不留情地损道:“怎么这娘们兮兮的样子,如出一辙呢?”
何机委屈不已,“……可薰衣剃面,敷粉施朱才是美男子呀,大家都这么做……”
“你是说打扮的像个风、骚的狐狸精就是美男子?”贾南风骂道:“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做?”
“我大哥,”何机下意识道:“就学何晏穿女人衣服……”
魏晋名士还流行男扮女装,何晏就喜欢穿妇人之服。但要知道他们穿的可不是正常的女人服饰,而是透视装、吊带裙。
“你穿过没有?”贾南风恶狠狠地看着他。
“没、没有……”何机瑟缩道。
“要是让我知道你穿过女人的衣服,”贾南风道:“我就一把捏死你,知道吗?!”
何机被骂,心中极是愁闷,讷讷几声,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贾南风看他把白绢手巾捏在手里转来转去,又骂道:“兜里一直备着巾布,跟三岁孩子衣服上别着手绢有什么区别?”
何机哭丧着脸,手上的白绢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贾南风哼了一声,就听到外面喧嚷起来,估摸着时间,应该是新郎新娘行合卺礼了。
“你回去吧,”贾南风道:“过两天再叫你来我的庄园。”
贾南风赶到青庐,果然在行共牢令卺之礼,这个礼节就是新婚夫妇在一个牢盘里进食,再把一个瓠一分为二,夫妇各用其一酌酒对饮。
身着曲裾深衣礼服的王衍和手执纨扇覆面的郭遥光相对而坐,侍女端上漆器牢盘,将准备好的干姜红枣奉上,两人小口吃了,在众人的哄笑之中,又举起瓠喝了酒。
如此礼成,贾南风看到纨扇之下的郭遥光羞赧而笑,很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不由得哈哈大笑。
方镙牢烛,雕费彩饰,金银连缯,让众人称叹不已,等王衍从青庐出来,贾南风站在外头率先大喊道:“新妇子,催出来!”
这下气氛更加热闹,若干名仪宾傧相大叫着“新妇子,催出来”,声音震天。
表姐裴芬抓住贾南风的胳膊:“……你是娘家人,怎么还带头哄闹!”
贾南风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娘家人,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刚要说话,却见对面的一个小娘子轻蔑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和身旁的小娘子指着自己,人太多依稀只听到“傻子”这两个字眼。
贾南风皱起眉头来,来不及说话,就见郭遥光果然被催了出来,和王衍一同登上画轮车,这车顶头只有一个盖子,四面只有轻纱覆笼,可以让人看到新娘子的面容。即使郭遥光手上拿着扇子,也只不过欲遮还现罢了。
数百迎亲队伍欢声震地,车队启行,乐队演奏歌曲,左边唱着“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右边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听得众人一阵心旷神怡。
队伍沿城中主要大街绕城半周,沿途观礼者摩肩接踵,中途队伍越来越大,有尾随的看客,也有捡果子的孩童,走走停停,好似过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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