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臭味

    说是要来许多青年才俊,其实只来了三个,而且还是一家,贾南风就知道其实贾充和郭槐已经将她许给了何家,但给了她自己最大的权力,让她可以从这三个人里挑选。

    何嵩十六岁,何绥十四岁,何机十二岁,长得居然都挺俊美,世家子弟果然都是有风仪气度的。

    贾南风坐在对面的席子上,用大大咧咧且略放肆的目光,随意打量着他们。

    隔着一道帘子,何氏三兄弟坐得十分端正,目不斜视,恭敬有礼地回答着贾充的问题。然而他们三人其实是知道帘后的小娘子便是祖父看中的宗妇,来之前何曾把他们三人召过去,说谁能凭本事赢得贾小娘子的青眼,就将溪园别墅给他。

    这看上去是一种奖励,溪园别墅地方也不大,不过是何家众多产业中的一处,然而他们三人全都领会了祖父的意思——谁能赢取贾小娘子,祖父会给他额外的产业,比其他子孙多许多的产业。

    “呵——呸!”却听帘后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吐痰之声。

    何嵩和何绥目光一抬,看到帘后的身影举着痰盂盖子,目光一僵,低着头不敢再看了,脸色似乎都有些胀红。

    唯有何机饶有兴趣地盯着帘子,恨不能把帘子穿透。

    贾充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到这声音似的。

    倒是郭槐气得脸色发绀,只想站起来把贾南风狠狠揍一顿。

    “女郎……”桂枝无奈地看着贾南风,比划着口型:“夫人一定会收拾你的……”

    “别管。”贾南风摆了摆手。

    贾充充耳不闻地跟何氏兄弟谈了一会儿棋艺,才道:“留饭。”

    贾南风闻言一振,好戏来了。

    不一会儿广木带着仆婢上来,一一将饭菜摆上,打开碟篑,顿时一股臭气扑鼻而来,熏得人瞪大了眼睛,骇异不已。

    仆婢们很不自然地将碗筷奉上,然后退下了。

    “好教贵客知道,”贾南风出声道:“这是我自己研制的菜肴,分别是豆腐、鳜鱼、豆汁儿,请贵客尝一尝。”

    何氏兄弟看着眼前散发着奇臭的菜肴,脸色又青又白,似乎在强忍着不适,何嵩忍不住道:“这是……放坏了吧?”

    “便是专门放坏了吃的,”贾南风细细解释道:“将白豆腐置于箩筐中任其发霉,大约五六日左右,豆腐块上便会长满白色绒毛,臭味远近可闻,便可蒸熟食之。”

    “有时候我等不了那么久,”贾南风道:“直接把豆腐干加入到一种卤液中。这卤液是最有讲究的,需要用隔年留下的烂咸菜汁做成,一定要放过一年以上的烂菜汁,散发出来的才是正宗的味道,这样泡过的豆腐就会成为青墨色的豆腐干了,滋味更佳。”

    “还有这鳜鱼,连盐都不用撒,只放在太阳底下,两三天便发臭了,”贾南风兴致勃勃道:“随意烹炸,味道都很鲜美。”

    何绥见贾充默默用着,也勉强夹了一筷子臭豆腐,却被冲天的臭味熏得头脑发晕,刚刚沾了唇便胃上翻涌,脸色青白,看到碗里又青绿色的汁水,顿时像看见了救星似的,急忙牛饮了一口。

    “哇——”何绥一口吐了出来,这豆汁喝起来味道又臭又酸,让他当场作呕。

    何嵩也好不了哪儿去,紧紧掩着口鼻,生怕自己也像何绥一样忍不住吐出来。

    “都是小女胡闹,简慢了贵客,”郭槐青着一张脸站了起来:“请稍安片刻,我亲自去庖制一席饭菜来。”

    郭槐怒瞪了帘后的贾南风一眼,裹挟着怒气而去了。

    就见何嵩何绥对视一眼,“贾公,天色不早了,小侄先行回府,等改日再来拜访。”

    说着就从席子上跳起来,急匆匆掩面而去,像是屁股后面火杀火燎似的。

    贾充也仿佛没有看见,对唯一一个坚持没走的何机道:“你怎么不走啊?”

    “小侄自幼跟随祖父,遍尝天下美食,”何机道:“却从未尝过如此味道奇特的食物,初时只觉得臭不可闻,不过等到入口之后,就觉得鲜香满口,别有滋味。”

    何机见机灵敏一些,心知眼前必是贾南风的一道考验,想起来时祖父的叮嘱,他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如此看重这女郎,但如果能娶来这女郎,似乎能得到非同寻常的好处——不就是一道菜吗,顶多吃坏肚子躺两天,还能怎么样?

    他便忍住不适,张口将豆腐咽下。

    谁知这豆腐闻起来让人作呕,吃起来却鲜嫩酥麻,口舌生香,让他惊讶万分,来不及跟两个兄长解释,就见他们头也不回地溜了。

    何机马不停蹄地又尝了臭鳜鱼和豆汁,跟臭豆腐一样,最初臭不可闻,吃到嘴里却别有滋味,显然是不可多得的美食,枉他何氏自诩美食第一,却不曾有此风味。

    郭槐赶制了几道清淡的菜肴回到屋里,就见臭味经久不散,贾充和何机闷头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已经几乎被他们吃光尽了。

    “快撤下盘子,”郭槐道:“上小菜。”

    “等等,”谁知何机护着碟子道:“我还没吃完……”

    就见何机张口将最后一块豆腐吃进嘴里,心满意足道:“好吃,好吃!我有这一盘豆腐和鳜鱼,就足够了!”

    郭槐只当他说的气话,不无歉意道:“小女促狭,捉弄你们兄弟,回去之后万万请在丞相面前赔礼,这一次是府上招待不周,等下一次我好好整治酒菜,招待你们兄弟。”

    何机却道:“夫人说笑了,这三道菜肴乃天下不曾有之风味,何家自诩食遍天下美食,谁知域中更有绝味,两位兄长无福,竟然不曾品味到其中的美味,实在是可惜!小侄下次再来拜访,还请夫人和女郎,还为我烹饪这佳肴。”

    郭槐目瞪口呆,倒是贾南风哈哈笑了:“好说,好说。”

    何机和贾充又谈了片刻,方才告辞而去。

    等何机一走,郭槐就沉下脸来,贾南风自知难免,立刻从帘子后面爬出来,讨好道:“阿娘别生气,我真的是诚心诚意地挑选未来的夫婿呢!”

    郭槐揪住她的耳朵:“……做了三样狗都不吃的东西,还说诚心诚意?”

    “您看阿翁还有那个何机,全都吃完了,怎么说狗都不吃呢?”贾南风嘶嘶吸着气:“滋味如何,不信您问阿翁!”

    贾充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汁儿:“唔,确实是别有风味。”

    “我真不是故意捉弄他们,”贾南风信誓旦旦道:“我已经做出选择啦!”

    郭槐总算放开了她的耳朵:“……什么选择?”

    “我觉得何机不错,”贾南风一摊手道:“那就何机吧。”

    “就因为何机吃下了你做的臭豆腐?”郭槐道:“从这一点上,不能看出他将来会包容你,要知道他也可能是在忍受,或者装模作样。”

    贾充也道:“何机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举目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难以负重任。”

    谁知贾南风自有见解:“也许吧……可他能跟我吃到一处啊,臭味相投嘛。”

    贾南风的想法很简单,晋朝的朝堂风起云涌,即使自己将来不会参政,但历史是有惯性和定向的,只要司马衷那傻子还当皇帝,晋室就不会安稳,那么依然会有斗争和倾轧,甚至祸乱。

    她不管嫁给谁,都不想让丈夫立足于朝堂,像贾充口中能堪大任的何嵩何绥,那肯定是要入朝为官的,而何机这个聪明人就不一定了,心性多变,难以善始善终反而是好事,在官场上一旦不如意,还有许多选择,可以脱身。夫妻两个早早狡兔三窟,难道不是好事吗?

    贾充郭槐看着贾南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郭槐叹气道:“这孩子,还没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回事儿呢……”

    谁知贾充目光动了动,道:“她说何机好,那就何机吧。”

    “老爷,你不是说何机举止轻浮吗?”郭槐道。

    “夫人,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贾充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我常常想为子孙后世考虑,可人算不如天算,精心算计的事情,反倒没有几件成功的。且夫妻之事,也只在夫妻之间,当年李婉的父亲将女儿嫁我,也是看中我的本事,可最后又如何,还不是中道分离了?”

    贾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贾濬的事情,力不从心。

    然而很快朝廷就下达了齐王就藩的诏书,贾荃不得不哭哭啼啼地收拾行囊,跟着齐王去了山东,而她留下的园林产业也不得不变卖了,也没有留给贾濬。

    因为卞粹十五岁准备出仕了,卞家打算在洛阳为卞粹和贾濬完婚之后,就送这一对夫妻回济阴老家,在那里参加郡县的九品中正评选。

    卞氏门第不差,卞粹人物也不差,贾充认为他可以拿到四品或者五品,这是一个外出放为县令的等级,所以没有贾充的扶持,卞粹会在外地当几任县令,这大概就要六七年的时间,然后才能一步步向州郡刺史的职位靠拢。

    也就是说,也许贾濬再见贾充,要到一个十年之后了。

    这比贾荃还惨,皇帝即使让齐王就藩,却也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准许齐王三年回朝一次,扫父母陵墓。

    金明宫中。

    司马衷不高兴地看着眼前的一群宫人:“我不要你们伺候,我要阿芙!”

    为首的宫人轻声软语道:“太子殿下,阿芙今日肚子疼呢,不能来伺候。”

    司马衷歪着头道:“那她什么时候能好?”

    “要七八日了,殿下尝尝这个,不是素来爱吃甜食的么?这可是吴国传来的风味,”这宫人极有耐心,哄着他吃蜜渍青梅:“殿下总想着阿芙,是我们伺候的不好吗?”

    司马衷摇摇头道:“你们伺候的也好,可我喜欢阿芙,我想找她玩。”

    这宫人神色未变:“阿芙会的,奴们都会……殿下要跳绳、骑马、樗蒲、搏戏,奴们就陪着殿下,一定叫殿下玩得高兴。”

    司马衷这才眉开眼笑起来,“那就玩樗蒲吧!”

    这宫人一使眼色,顿时两个宫人上来,围住了司马衷,陪他兴致勃勃地投掷了起来。

    “小桃姐姐,”身后一个宫人悄声道:“……太子心心念念着阿芙,一日不见就说两三次,睡觉也想叫阿芙值寝,哪有咱们的立足之地?”

    小桃哼了一声:“皇后娘娘早就发现阿芙这贱婢蛊惑太子,所以才派了咱们过来,咱们想办法不叫阿芙出现在太子面前,这已经做到了……要再想个办法,叫她永远别出现在太子面前。”

    司马衷的耳朵动了动,却忽然将骰子掷在棋盘上:“卢!我赢了。”

    不过隔日,小桃给司马衷整理衣冠,却忽然大惊小怪起来:“哎呀,殿下,你的玉佩呢?”

    司马衷道:“什么玉佩?”

    “就是陛下赐给你的,西域美玉所制的玉佩啊,”小桃发动宫人开始搜寻起来:“平常殿下都佩戴在腰上的,怎么今日忽然不见了?”

    金明宫里莫名其妙丢了值钱的东西,服侍的宫人和黄门都搜检起来,人人身上搜过一遍,也没有见着东西,小桃这才道:“……定是有人觉察这玉佩值钱,又以为殿下好欺,才将东西暗藏了,打算偷运出去!”

    小桃如今在太子宫殿中主事,按她的法子,要在太子宫殿里“好生搜检一番”,小桃把宫人都在殿前聚拢了,训诫道:“……不知道谁服侍太子,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想想太子宽仁,对你们推心置腹,给了多大的尊荣脸面,偏有那年轻不尊重些的人,心思叵测,早晚间蛊惑太子,挑拨生事,闹出事来,如今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如今出了丑事,大家没法子自证清白,索性搜一搜,检一检,使人去疑,你们心里没鬼的不用害怕,自然扯不到你们身上来。”

    这话说出来,众人便都往阿芙脸上看去,却见阿芙脸色又青又白。

    小桃冷冷一笑,便喝命将从侧殿里搜检起来,逐渐搜到丫鬟的角房里,屋子里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

    很快搜到一处,便见这箱子里抖落出大小衣物,全都是黄娟里料,又从衣料里滚出一物来,正是那丢失的玉佩。

    “这是谁的箱子?”小桃问道。

    “……是阿芙的!”

    “把人给我绑起来,”小桃道:“带到皇后娘娘宫里去!”

    承光殿中。

    杨皇后压着怒气,道:“……阿芙偷窃玉佩也就罢了,还私藏太子的衣物?”

    “是,”小桃道:“藏了三四件太子的里衣,不知道要用作什么。”

    “呵,姐姐,你难道忘了当初咱们在天水,”旁边夫人赵粲冷冷一笑:“范家的那个小妾,用男人的衣服行和合术,把范家那个小郎迷得违逆父母,抛妻弃子,也要把她扶正?”

    杨皇后想起来,大怒道:“你说阿芙也用这种阴私术法,蛊惑太子,叫太子离不得她?”

    “不然太子怎么老是念叨阿芙?”赵粲道。

    “是,”小桃道:“太子一日不见阿芙,就神思不属,晚上睡觉也念叨阿芙,还说什么以后一定要让阿芙做太子妃,奴们值夜的时候都听到了……”

    “贱人!”杨皇后拍案而起:“我原以为她是太后赐下的,不说忠心耿耿,总也细致妥帖,没想到这贱人敢背着我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太后娘娘都入土了,”赵粲道:“活着的时候也一心只扑在齐王身上,哪儿能分出什么心思,照顾太子的起居?”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才彻底落实了杨皇后的疑心。

    太后最疼爱的就是齐王!

    齐王是谁?

    太子最大的敌人!

    太后、齐王、太子!

    怎么好巧不巧,给太子施咒蛊惑的阿芙,是太后亲自赐下的呢?她既然觉得阿芙好,怎么不把阿芙赐给齐王呢?

    杨皇后思绪纷杂,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能证实自己疑心的东西,她知道这事情还不能说出来,皇上可不会信!

    “把阿芙给我杖毙!”杨皇后咬着牙齿道。

    皇后大发雷霆,在昭阳殿前杖毙了一名宫人的消息顿时传遍了六宫,要说杨皇后平日里素来慈惠大度,不苛待妃嫔宫人,这一次却发了如此大的怒火,处罚的还是太子宫里的人,叫人好不猜测。

    “带上口嚼子,打得血肉横飞……”描述的黄门说得绘声绘色:“咽了气了,皇后还叫打完一百棍,才拖出宫掖喂狗去了……”

    “知道了。”轻纱之后的人影挥了挥手,缭绕的香烟像是飞舞的龙蛇一样盘桓向上。

    “美人?”打扇的宫人不由自主一个寒噤,仿佛被冰鉴的寒气激了一下。

    纱帘之后的人影没有说话,仿佛也化作了轻烟似的,良久才听到一句:“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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