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威风

    亲迎队伍浩浩荡荡驶向王家,作为郭遥光陪嫁的仆役、健妇、婢女足有百人之多,妆奁器物装了整整四十辆牛车,绵延数里,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才抵达王家。

    王家已经派出了两队迎亲之人,殷勤接待,将众宾客迎接至府邸之中。琅琊王氏不愧是望族世家,但见宅中张灯结彩,锦毡铺地,执烛光明,铺陈豪华,引得宾客连连称叹。

    王衍素来有名声,因此这席上除了高官显贵,还有文章大家、丹青妙手、名士贤达,内席上千张座椅,居然都坐的满满当当,而且还不断有客人入席,只因这郭氏和王氏都是大族,沾亲带故的人太多,族谱上有名的,三代里有亲的,自称本家的,咸来观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如看庙会一般热闹。

    王家人即使倾巢准备,也忙得脚打屁股蛋,贾充和裴秀这两个本来的贺客,居然成了帮忙招待的人,也跟王戎站在一起,觥筹交错,招待客人。

    而此时,后院里正在为郭遥光更衣,把厚重的礼服褪下,换上一套吉服,把那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精工装点。香风拂拂之间,不一会儿一个彷如玉人一般的人物就被收拾妥当了。

    王家人早早备好插戴婆子,把那金簪玉器直往郭遥光的头上身上穿戴,要说郭遥光平日里并不爱满头插戴,珠光宝气的,但今日偏偏来者不拒,戴上了一套套的首饰,绯红着一张脸,任这些婆子们夸赞的吉祥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说。

    王戎三岁的女儿被乳母抱在怀里,别的不会做,就数着郭遥光身上的首饰,数到眼花缭乱,不由得道:“好多好多啊……”

    “这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天,自然要堆金砌玉,”众人哈哈大笑,那插戴婆就道:“更何况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哎呦老妇我也不读书……那意思就是女人只给自己喜欢的人梳妆打扮?”

    “女为悦己者容。”郭遥光小声道。

    “对,还是女郎读书认字,就是这话,”婆子笑道:“这收拾打扮就是要给人看的,要是给心上人看啊,那就更要精细了!”

    心上人,一想到这三个字,郭遥光就再想不到其他,刚刚平复的芳心,又砰砰直跳起来,再看镜中的自己,小脸已经如红苹果一般,那一旁观看的贾南风似乎察知了她的心思,只笑眯眯不语。

    偏偏那婆子还道:“……女郎害羞什么,老妇我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人呐,那书里写的,曲里唱的,可不就在眼前吗?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喜鹊双双,鸳鸯登对……”

    郭遥光脸色羞红了,抓住贾南风的手:“好妹妹,我有今日,多亏了你……希望你跟我一样,将来也能嫁得如意郎君!”

    贾南风笑眯眯道:“愿姐姐梁鸿配孟光,五世得其昌!”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喧闹,仆婢出去一看,回来禀报道:“是临晋侯带着女儿前来观礼。”

    临晋侯是哪个?

    贾南风一头雾水,就听裴芬小声道:“……是皇后娘娘叔父。”

    杨骏作为杨皇后的嫡亲叔父,终于在贾充的推荐下入朝为官,而且被超常提拔,一开始就封为镇军将军、临晋侯。

    作为新贵,且来洛阳不久,听说杨家还在洛阳城中寻找居所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融入洛阳勋贵阶层的觉悟了。

    虽然这次婚礼没有邀请杨骏,但杨骏已经来了,且奉上丰厚的贺礼,自然要笑脸迎接。但众贺客和杨骏并不熟悉,只依赖贾充的推介。

    杨骏人高马大,长得倒是仪表堂堂,但人物总是弓腰哈背,目光移动间看得出明显的谄媚,语气也颇为热络,显出急切交好的心思。

    但宾客无一不是饱学之士,不过寥寥数语之间,众人便都发现杨骏不学无术,想起他因外戚的身份后来居上,更添一层鄙夷。

    贾南风和裴芬两个回到女眷的锦帐之中,见众多小娘子围着一人打量,便也凑了过去,却发现这被众人围着的正是杨芷。

    有几个小娘子在皇后宫中见过杨芷,但多的是没见过的,此时见到一个温柔美丽的小娘子,言谈举止娴静动人,俱都欢喜。

    “弘农杨氏的小娘子,果然不愧出身,”只听一道声音:“要我说,只要是著姓大族的女儿,没有不高贵的,这便是我们门第族姓的荣光了。”

    此话一出,引得小娘子们纷纷点头,想起自己的姓氏来,无不是当地望族,冠裳不绝,纷纷挺起胸膛来,引以为豪。

    这当中尴尬不已的就属贾南风和张惠了。

    两人都是庶族出身,祖父才开始做官,官位不过是一方太守,从父亲开始才官运亨通,自然不是什么著姓大族。

    而说起来张惠的出身比贾南风还好许多,因为张华祖上是汉朝开国功臣张良,贾充祖上可没有什么杰出人物。

    裴芬看到贾南风和张惠的尴尬模样,急忙打了个圆场:“……我带了签子来,咱们占个花名,行个令吧,也省得瞧见外头玩得热闹,咱们偏偏枯坐着!”

    裴芬出身也高贵,河东裴氏,却也是贾南风的表姐,只不过大贾南风两岁,但性子和善又周全,人人都顾及着,不肯有半分不周全。

    这话得到了王衡的赞同:“家里宾客盈门,招待不周了,早知道我便把六戏盒子拿来,让姐妹们好好玩耍。”

    王衡是王衍堂叔的女儿,早就得了命令要招待来贺喜的小娘子,见裴芬提出行令,当即同意,众人响应起来,在毡子上摆上了一圈席子,中间放了个花梨木圆桌子,纷纷入座。

    贾南风趁机问道:“……刚才说话那小娘子是谁?”

    她已经认出来,这小娘子便是在青庐旁嘲讽自己的那个,结合她刚才说的那番所谓“门第高贵”的话,应该不出意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征东将军、菑阳公卫瓘家的女儿卫韶,”裴芬低声道:“旁边那个略小一点的,是开阳亭侯卫寔的女儿卫琇。”

    卫瓘的爵位和官位和贾充持平,和贾充不同的是,贾充寸步不离中枢,而卫瓘却常常被皇帝派遣巡边,先后都督关中诸军事,听闻皇帝又打算让他都督徐州军事。

    贾南风对这一对堂姐妹的恶意不太理解,为什么明嘲暗讽对着自己发难,难道因为贾充安安稳稳在朝中享福,而他们的父亲却要为国东奔西走?

    不至于吧。

    左思右想着,却见竹筒朝自己伸了过来,张惠举着竹筒:“快选一个吧。”

    行令也要分雅令和通令两大类,通令就是喝酒的时候所行的令,雅令则是随时都可以行的令,当然此时没有日后那么多五花八门的令,此时女子之间爱玩的就是占花令,就是从刻着百花的签子里选一支出来,然后吟一首有关此花的诗词歌赋即可。

    裴芬选到了桃花,便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张惠选到了荷花,不假思索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还有抽到萱草、凌霄、兰花、木槿的,轮到贾南风,只剩两支签子,她随便抽了一支,就见上面画着芍药。

    “群芳之冠,”小娘子们都道:“恭喜恭喜,快行令吧。”

    贾南风就道:“……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没想到第二轮很快过来,她又抽到了芍药,这下贾南风可算是词穷了,搜寻了半天,支支吾吾起来。

    “说不出来可是要喝酒的,”王衡笑了起来:“请满饮一觥。”

    一觥的量可不少,但贾南风却松了口气,因为此时的酒是酸涩的果子酒,度数不高而且杂质还多,跟苹果醋的味道差不多,反正是喝不醉人的。

    没想到她刚拿起酒杯来,就听卫韶道:“芍药乃富贵之花,什么叫富贵?”

    也不等人说话,她就道:“祖上不是钟鸣鼎食、三代五代的簪缨士族,就不能称为富贵,没有源流,哪儿来的溪水?没有深根,哪儿来的叶茂?”

    “我看,不是富贵人,自然当不得这富贵花。”卫琇乜了一眼贾南风,用纨扇遮住了嘴角。

    贾南风“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放下,熟悉她的裴芬眼皮一跳,还来不及拉架,就听她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这话当然不错,不过且别忘了,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那三代五代之前的祖宗,又该怎么定论呢?”

    “出身大族,固然可喜,”贾南风道:“然而高门显宦之中,也有不器;寒门庶族,却出人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高不过是亭长出身,萧何乃小吏,樊哙还是屠夫呢,怎么偏偏是这些操着贱业的人,夺取了天下?”

    众女郎目瞪口呆地看着贾南风,那发难的卫韶姊妹脸色红红白白,迫于贾南风的气势,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累世的簪缨士族,衍庆百年者,”贾南风道:“必告诉子孙,积善成家,或以诗书相传,励以仁义礼节,如此三代可兴,五代可盛。不曾听闻以富贵传家的,还是说,卫家就是富贵传家,卫氏的祖先,给你们留下的只有满屋子的黄金?”

    “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时候一定要想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贾南风道:“什么意思呢,就是大家族之中,总有一些人仗着出身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败落祖先的名声而不自知,这样的人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多了,这累世积攒的名望,可就地崩山摧、一泻千里了。”

    贾南风轻蔑地看了一眼卫氏姊妹,就见这两个颜面尽失,掩面匆匆奔逃走了。

    哼,战五渣。

    就这点战斗力,还想着跟姐逞嘴炮呢。

    裴芬和王衡从目瞪口呆中缓过来,看到卫氏两姊妹红着眼睛奔逃出去了,只恐惊了宾客,立刻去追了,剩下一窝小娘子,看到贾南风投射过来的眼风,顿时嘤嘤嘤抱成一团,就像一窝雏鸟似的。

    好可怕!

    贾南风好言安抚道:“她们两个故意挑事,懂?”

    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惊恐了。

    要不要这么胆小啊,贾南风安抚不成,只好板起脸来:“……你们都是好小娘子,可不能学那卫氏姐妹,父兄在外头打拼,她们却在人面前大放狂言,眼高手低,瞧不起人,知道吗?”

    裴芬和王衡回来,就见贾南风插着腰,挥着手,似乎还在对着剩下的小娘子“逞威风”。

    裴芬眼睑一跳:“南风!你这下可犯了大错了……”

    贾南风道:“是我有错,还是卫氏姐妹有错?”

    谁知一群小娘子齐刷刷摇头道:“是卫氏姐妹的错!”

    “她错在哪儿了?”贾南风问道。

    只听小娘子们静默一霎,争先恐后道:“大放狂言!”

    “眼高手低!”

    “瞧不起人!”

    裴芬和王衡:“……”

    “就算卫氏瞧不起人,”裴芬扶额道:“你又何必牙尖嘴利,把人弄得无处容身?”

    “怎么,还怕她们告状?”贾南风这下战意十足:“我就不信她们能颠倒是非,说实话,咱们不追究她们就算大慈大悲了,我还巴不得她们告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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