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洛水,我对他说不要把我写进书里,”贾南风道:“没想到他还是把我写进书里去了。”
“张华替你扬名了,你还不乐意?”郭槐道。
“名为身累啊。”贾南风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名为身累,”贾充饶有兴趣道:“你还知道名为身累?”
“名这个东西吧,有了挺好,没有也不妨事啊,”贾南风趁机恭维自家老爹:“像王济这样天下闻名的,也没有干出什么实事嘛;像阿翁这样的,才叫闷头做大事。”
“闷头吃饭吧,”贾充居然不为所动:“这马屁拍得太刻意了。”
贾南风刨了两口菜,又道:“阿翁,我想吃甘蔗。”
“那就买一点。”贾充道。
“江陵的官员以前赠送了一些,”郭槐道:“你不是嫌嚼起来像木渣滓吗?”
“现在突然想吃了,”贾南风道:“在洛阳能买到多少甘蔗?”
“你能吃多少,”郭槐道:“给你两车你也吃不完啊。”
北方没有种植甘蔗,甘蔗只有江陵一带有,而荆州那里是与吴国对峙的前线,出入什么的查的很严,很少有商人能将甘蔗带到洛阳的,大部分时候甘蔗是作为贡品,送入皇宫的。
“她大舅不在荆州吗,”贾充在口腹之欲上从来不委屈自己:“写信让他送一点。”
贾南风目的达成,就听郭槐道:“过些日子你跟我去庄园里看看。”
“什么庄园?”贾南风道。
“给你作陪嫁的庄园,”郭槐道:“你不是羡慕遥光有吗,你也有一个,等明年再给你买一个。”
贾南风兴奋不已:“我也有一个?”
事实上贾南风的庄园比郭遥光还要大许多,是郭槐在贾南风刚生下来的时候置办的,那时候正是曹魏政权的末期,司马氏和曹魏斗得很厉害,叛乱频发,郭槐将无主之地和低价购入的山林合并,又在上面建了个偌大的庄园,趁着谁也不注意,隐匿了五百多从邺城来的流民,在官府的籍册上,只有不到五十人。
“这会不会太显眼了?”贾南风惊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自己的陪嫁这么丰厚。
“显眼?”郭槐嗤笑一声道:“洛阳贵戚,有钱谁不炫耀?王济用人、乳喂养小猪,石崇设五十里锦步障,何曾一顿饭花费万钱,你就一个屁大的园子,还觉得显眼?”
贾南风泄气道:“……五百人的园子,还小啊?”
“连石崇家的厕所都比不上,”郭槐道:“再让我看到你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就收拾你。”
“……”贾南风默默开始刨饭。
心里却道,姐现在身价倍增!
姐很有钱!
跟这些世家一比,皇家那都是穷酸户!不知道为啥还有人要跟司马家联姻,像贾南风这样自己有个这么大的庄园,只觉得一辈子就可以手握财产,不嫁人了!
郭槐说话算话,两日之后就带着贾南风巡视庄园了,在洛水旁边的庄园占山据水,有良田七百四十亩,甚至包括洛水的一截入河的水道也归庄园所有,外人可以乘船经过,但不得在此河段打渔。
偌大的庄园实际拥有四百八十名隐户,但还有管事、仆婢,还有贾充以前任职军中的部曲,还有招募的食客,甚至还有贾充藏匿的死囚,这些人被郭槐细细清出庄园,安置到了贾充在芒砀山的园子里。
来到庄园里,贾南风就知道为什么郭槐要骂她没见识了,因为旁边的几处庄园,比如皇帝舅舅王恺的庄园,佃客僮仆数以百计,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才是真正的豪门。
庄园的实际管事叫冯贺,是郭槐从郭家带来的陪嫁,十年前就一门心思打理庄园产业,按郭槐的说法:“我刚买下这些地的时候,都是光秃秃的,哪里有现在这样的好模样,多亏了冯叔,把荒芜的半山田,变成了现在稻麦瓜果、牛羊鸡鸭俱全的富饶之地,还供给了府上的开销。”
冯贺连连摆手,说自己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他是个五十七岁的老头了,但可是记性好着呢——他知道这庄子里每一家佃户的名字,记着他们的孩子几岁了,记着王老头养了几箱蜂,记着一片片的庄稼,该什么时候收割了。
“这庄子上产的蜂蜜,是槐花蜜。”冯贺向贾南风介绍道:“也是咱们自己一亩一亩地种出来的。这蜜除了送去府里,还能在宝源店里,卖上一笔好价钱呢。”
贾南风留心听他一点一点的介绍,“……新修的水渠不太好用,灌溉不到山下,每年撒种的时候,麻雀多得是飞来啄食,晚上留心守着也赶不走,就叫娃娃们天天打雀,五十只换半框杏子。”
马车在田间行走,那劳作的佃户都知道是主家的车马,纷纷行礼。
贾南风已经明白了西晋的土地和人身关系,因为战乱的原因,这种关系非常不牢靠,战争一打起来,老百姓就得被迫离开土地,成为流民,而土地就变成了无主田,被豪门大户所占据。
有田,有人,但田不为这些人所拥有,而是成为豪门大户的隐户,为其耕种土地,而国家即使知道庄园经济只能膨胀世族,但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流民的问题。
大庄园经济成为了主流,甚至东晋比现在还要夸张,然而士族庄园经济其实也有其积极进步作用的,因为可以吸引大量流民进入庄园耕种成为佃客,避免他们沦为强盗或奴隶。而且大庄园比自耕农更具活力,因为人多而又服从管理。
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这些隐户不入户籍,不向官府交纳田租户调,也不服杂役,其实生活的比普通百姓还要好,对主家也充满了感激,见到贾南风的车马停下来,就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好东西,请贾南风收下。
贾南风不收,而且还把郭槐准备的铜钱撒了出去,引得孩童一路嘻嘻哈哈地追逐。然后冯贺负责将隐户中年高和怀孕的女人挑出来,贾南风又分别送上了鸡鸭和米酒。
贾南风大部分时间用来辨识稻黍、桑麻,对自己的庄园有了大致的了解,什么地方种的是麦、粟,什么地方种着桃、李、杏、梅、枇杷等果树,她已经明白。
只是让她有些失望的是,之前郭槐说的庄园里还有纺织、酿酒、烧陶等手工业,其实发展地并不好,只能满足自给自足。
这反倒给贾南风提供了机会,在日后便开始了翻天覆地的计划,不久之后她的这座庄园便一跃而起,成为洛阳城中人人侧目、人人议论、人人追捧的国中之国。
郭槐和贾南风在庄园里住了两天,赶在初七卞家下聘的日子,返回了洛阳府邸。
卞氏果然如约前来,初七丁酉日,一辆辆牛车抵达贾府,内装纳采之礼,媒人先将纳采的文书呈上,此时一般的人家,大概就是些“主婚某人,有女某地某人凭媒某人议定配某人为婚,受聘银若干、礼钱若干,择吉某日过门成婚,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但卞氏文名昭著,掌握了文学的技巧,所以可以把婚书写得文采斐然。他们的文书就从两家的源流开始写起,抑扬顿挫地念了一堆,贾充和郭槐听得连连点头,贾南风拖着两个等着吃糖的弟妹听得昏昏欲睡。
只听得“济阴卞氏男卞玄仁伏问贾公,浑元资始,肇经人伦,爱及夫妇,以奉家庙,今请秘书监挚虞嘉宾为媒,以礼纳采。”
挚虞作为卞氏邀请的媒人,将纳采之礼呈上,有大雁一对、羔羊一双、酒十坛、脯腊三百斤、醢一百斤、黄绢六十匹——
贾府婢仆罗列,啧啧观赏纳采之礼,贾南风只等着贾充说一声收下,便去将自己看中的大雁捉来玩,没想到贾充和郭槐同时一皱眉头。
“等等,”贾充压了压手:“卞玄仁?”
郭槐接过文书一看:“媒人弄错啦,玄仁是卞粹的字,卞舆字玄明。”
挚虞也一愣,随即道:“没错,卞家说的就是卞粹啊。”
贾充不信卞家会把人名弄错,因为如果是卞粹的婚书,那上面应该写“伏问张公”,而不是自己的名字了。
却见卞氏长子卞玮擦着汗走进来,小心翼翼道:“……是二弟没错,家父为二弟求婚贵府,请贾公答应。”
贾充神色不太好看:“说好的是卞三郎,怎么突然成了二郎?”
“贾公息怒,”卞玮脸色尴尬:“……二郎年长,岂有哥哥不婚,而弟弟先结婚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贾充道:“可当初我与你父亲约定是卞舆为婿,岂可冒名顶替?”
“不是冒名顶替,”卞玮面色也似有难言之隐:“只是我家三郎不太会说话,相貌又出众,不如二郎风姿俊美,能言善辩,想来这也是贵府女郎看中二郎的原因。”
贾充和郭槐同时吸了口气:“贾濬?”
卞玮点到即止,不肯多说,心道如今这一出也并非都是自己卞氏的过错,贾家说好的是三郎,等回府之后二郎却又拿出信物,说自己才是被挑中的人,弄得卞家上下无措,最后还是三郎说自己配不上贾家的女郎,推拒掉了婚事,换上了二郎的。
贾南风看着眼前这一出,心中懊悔不叠,当初明明在李子树上看到了贾濬私相授受的一幕的,居然没有如实告诉父母,这下丢人的可就是贾家整个门庭了。
郭槐脸色铁青地看着贾充,贾充低垂着眼睛,缓缓道:“……卞氏六龙,人中龙凤,长幼有序,有礼有节,今日为二郎聘妇,乃是皆大欢喜之事。”
卞玮松了口气,“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请夫人陪客,”贾充站了起来:“我去去就来。”
贾充转入后堂,贾南风轻轻一推弟妹,贾午和贾黎民就跑上大堂玩闹了起来,孩子的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只有媒人挚虞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其他人竟都像是约好了一样,谈笑风生起来。
贾南风悄悄尾随贾充,果然就见他走入了贾濬的屋子。
贾濬放下手中的绣绷,向贾充行礼。即使隔了一个窗户,贾南风都看到了她脸上未及收去的得意,还有揣测贾充心情的忐忑和惊慌。
“你自己选的卞二郎?”贾充开门见山了。
“阿翁……”贾濬揉着手中的帕子:“什么二郎、三郎,全凭阿翁做主。”
“那我做主,把你许给卞舆,”贾充道:“如何?”
贾濬惊慌起来:“阿翁,我也只见过卞二郎,是他突然冒出来,问我的名字的……我、我没有……”
“那你什么想法,”贾充道:“觉得他好吗?”
“女儿不知,”两片红云飞上贾濬的双颊,在贾南风看来简直是忸怩作态:“阿翁觉得好吗?”
瞎了眼的傻子,贾充已经从卞舆卞粹兄弟中做出了选择,奈何贾濬居然能舍美玉而就顽石!
人得亏是贾充选的,要是郭槐挑选,来这么一出,不得把郭槐活生生气死!
“好,好,”贾充点了点头,其实从始至终未见他如何生气或者恼怒:“你自己选的,那就遂你的意思。”
贾濬高兴地眼睛都颤了颤,完全没看到贾充的神色:“……阿翁,真的吗?”
“真的,”贾充道:“不过你的嫁妆……”
“阿娘和姐姐已经给我备下了,”贾濬搅着帕子,目光却露出哀悯的神色来:“我知道郭夫人一定不肯给我多一份的,不过我有阿娘和姐姐就够了,阿翁也是身不由己……”
贾充深吸了一口气:“好,你就专心备嫁吧。”
贾充走出来,见贾南风萝卜头似的东看西看,对她招了招手。
贾南风揉揉鼻子,抓住了贾充的大手:“阿翁,不要伤心。”
贾充不由自主停住脚步:“阿翁为什么会伤心?”
“父母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板上。”贾南风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贾充对贾荃贾濬姐妹,倾注了比贾南风姐妹更多的责任和耐心,但这姐妹总是辜负贾充,一次又一次,还总觉得是贾充欠她们的。
这纳采总算过去了,倒是贾充盛夏之中得了风热,在家中养病了几日,没有上朝。
郭槐心中又气又怒,都是对着贾充的:“老爷,何必呢,两情相悦,自古就是美事一桩,咱们谁稀罕做什么棒打鸳鸯之人!不管如今功业如何,还不是为了儿女打拼!若能得她们些体谅,也是千恩万谢了!不要为了这样一点事情,伤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腔怒火又撒到贾南风身上:“……你也是,你将来选婿,自己挑去吧,反正我已经看得明白了,我们哪里管得了你们头上!只将来叫你得偿所愿,叫我们老有所终,就算是没白养你们一场!”
贾南风知道她是愤怒贾濬把贾充气病了,指桑骂槐而已,乖巧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儿一定听阿翁阿娘的话。”
谁知贾充推开药碗,目光灼灼道:“……真的听我的话?”
贾南风莫名其妙:“啊,听啊。”
“那给你选一个丈夫,”贾充道:“你乐不乐意呢?”
“我……”贾南风只当是宽慰贾充,张口就要回答,却见郭槐和贾充同时看向她,心中一突突,“啊?”
“过几日有青年才俊来咱们府中,”贾充道:“阿翁让你自己挑选意中人,看上哪个,全凭你自己做主,怎么样?”
贾南风头皮发麻,伸出指头来:“我才十岁呢……”
贾充叹了口气,翻身不语,就听郭槐骂道:“我原以为养了那两个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不听我的话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这个亲生的,也是个白眼狼,不体谅父母一片苦心,干脆把我俩个都气死,叫你们得偿所愿去!”
贾南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不明白怎么就说到了自己的婚事:“阿翁,阿娘,你们怎么像是串通好了似的……”
郭槐抄起掸子,挥舞起来:“串通个屁!”
直打得贾南风嗷嗷叫着,抱头鼠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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