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只听贾充不紧不慢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皇后娘娘出身弘农杨氏,世钟华阀,秀毓名门,敬章翚翟,母临天下。而勤俭谦抑,不骄蓄外家,又可比汉明德皇后。”
皇帝好像笑了一下:“怎么能跟马皇后相比?”
“明德马皇后拒封外戚,名垂竹帛,”贾充道:“而皇后娘娘也不肯封赏自己的亲人,致使三位叔父,至今不过里闾县令,天下竟不知太子有舅氏。”
“贾卿怎么忽然提到此事?”皇帝问道。
“臣搜检官吏名册,见高陆县令杨骏,风评甚佳,而竟不得升迁,颇为不解。”贾充道:“查阅名籍,才发现这位县令,竟然出身弘农杨氏,而且还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叔父。皇后娘娘诚心保持谦虚,怎能偏偏不对三位叔父加以恩赏呢?”
皇帝哈哈笑道:“皇后跟朕说过,汉朝的外戚,如卫、霍、窦、马,都对国家有功,她的亲族没有功劳,不敢要求封赏。”
“汉朝兴起之时,皇后舅氏亲族封侯,犹如皇子封王一样。”贾充道:“薄太后下诏为窦皇后寻找兄弟,窦氏兄弟不过沿街乞讨之人罢了,却能凭窦皇后而跻身亲贵,相继封侯。继窦氏为太后,又亲自封赏王皇后的兄长为盖侯,窦氏、王氏难道有功于国?不过是使皇后、太子有所依靠,而显贵于天下罢了。”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荀勖趁机道:“贾公之言,合情合理。臣请封皇后叔父杨骏、杨珧、杨济为侯,使天下知道,太子母族光耀。”
皇帝略略沉吟了一下,就见任恺冷笑一声,站了出来。
“所有议论给杨骏封侯的人都是想要献媚讨陛下,来求得好处罢了!”任恺乜了一眼贾充,不屑道:“昔日汉成帝时,曾给王太后的五个弟弟同一天封侯,那时黄雾弥漫,见到的人都说汉朝的灾难临近了,难道篡夺汉室江山的,不是外戚王莽?难道乱了汉室天下的,不是外戚何进?”
只听他慷慨激昂道:“又比如田蚡、窦婴这些外戚,倚仗着尊宠和高贵,恣意横行,遭受倾败覆灭之祸,这已经是为世人广为传说的。而窦固兄弟即使长驱直灭匈奴,勒石燕然,依然被逼令自杀。所以有为之主对外戚的事情小心提防,不让他们占据重要的地位。”
皇帝神色不悦,不知道是说到了汉室倾覆,还是外戚主政戳中了他,但任恺是没有看到的,依然在侃侃而谈:“……外戚家祭祀所用的是接受四方贡献的珍品,衣食则承蒙有皇家府藏的余资,这难道还不够,而必须要得到一县之封吗?”
和峤见任恺说得太锋锐,就站出来打了个圆场:“皇后娘娘若是父母尚在,其父自然可以封侯,其母为乡君,这是自然的道理。哪怕有兄弟,也是应该封侯的。只不过皇后娘娘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有叔父,臣未曾听闻叔父可以封侯的。”
众臣都连连点头,连皇帝也点了点头。
“叔父与父亲,是同胞的兄弟,”贾充道:“若有爵位,长兄无嗣,自然是弟弟承袭。这就等同于给皇后娘娘的父亲封了爵位,没有子嗣,自然应该该叔父承袭。”
“巧言狡辩!”任恺道:“要记住前朝的教训,宠贵外戚会招来倾覆的大祸……”
“好了,”皇帝摆了摆手:“退朝吧。”
贾充和荀勖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看着怒气冲冲的任恺下台阶而去。
承光殿中。
杨皇后迎接了退朝回来的皇帝,见皇帝神色不是很好,便道:“陛下是和任恺争论了什么吗?”
皇帝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朕和任恺在争论?”
“陛下每次回来,如果满面笑容,一定是和贾充、荀勖在说话,”杨皇后服侍皇帝,早就摸清楚了一套规律:“如果很有礼仪、很有风度,一定是和张华、李胤在说话。”
“如果雄视远立,高谈阔论,一定在和羊祜、杜预说话。”杨皇后笑道:“如果怒气冲冲,那就是和任恺在说话。”
皇帝非常吃惊:“朕是这样的吗?”
“贾充、荀勖善于说话,意见常常和陛下相合,陛下因此而高兴。”杨皇后道:“张华、李胤风度翩翩,是仁人君子,陛下与他们说话,就不自觉带了君子之风。而羊祜指点兵事,和陛下谈论的,都是如何攻破吴国,自然激起了陛下的雄心壮志。只有任恺,常常和陛下意见相左,自然让陛下不高兴。”
皇帝就道:“不错,任恺总是反驳朕的话,朕之所以能容他,是知道他说的大部分都是忠言逆耳,是古代的汲黯。但今天,朕不能赞同他说的话。”
“他今天说了什么?”杨皇后问道。
皇帝道:“说不能给你叔父封侯。”
杨皇后抿了抿唇,“陛下,你明知道我对叔父多恨……当年我和继母被赶出杨家,无所依靠,三位叔父不肯接济也就罢了,还趁机夺走了家财,连几亩薄田也不肯留给我们安身,如果没有舅舅赵俊,我早就饿死街头了。他们如此对我,如今却还要我不计前嫌,给他们封侯,我不同意!”
杨皇后想起旧事,就又涌起了久违的恨意。
如果没有子嗣,田产的确要归宗,但总会给女儿留下一份嫁妆,可杨氏做的太绝,把杨皇后净身出户不算,还连杨皇后生母赵氏的嫁妆,继母段氏的嫁妆全都拿走了,女子的嫁妆,夫家是没有权力动用的,没想到杨氏贪到如此地步,叫杨皇后怎能不恨?
要说自己做了皇后之后,杨氏兄弟三人大概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情,这几年一直夹着尾巴,听说在高陆做县令的杨骏,从不敢说自己是杨皇后的叔父,杨皇后眼不见心不烦,也只当做过往事情,不想提起。
没想到皇帝却心血来潮要把他们召入洛阳,还要给他们封侯,叫杨皇后怎能高兴地来?
皇帝见杨皇后提起旧事,眼泪簌簌,不由得道:“朕要提拔杨骏,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太子?”
“提拔他们,只叫我伤心,”杨皇后道:“为我什么了?”
“朕的臣子那么多,可你知道朕最信任哪个?”皇帝道。
“何公、贾公?”杨皇后试问道:“不然山公、羊公?”
皇帝一一摇头,道:“朕只相信朕的舅舅王恺,就像这后宫里,你只相信赵粲一样。”
杨皇后心中一跳,急忙否认:“我跟其他姐妹,都是亲热和气的……”
“朕跟其他臣子,不也是君臣和睦?”皇帝笑了一下:“但人的心中,自然有个远近亲疏。相比于王恺,其他人便都是外人了。相比于赵粲,后宫的其他妃子,你也觉得是外人。”
“陛下……”杨皇后不安道。
“朕只是打个比方,”皇帝安抚道:“都说汉朝外戚成祸,可是你想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外戚权重,还要给外戚加权呢?因为太后一个女人家,能依靠的自然是自家兄弟,自家兄弟把着权力,是不是比外人可靠些?外戚对皇帝来说,又可以给他隔绝权臣,又可以给他收拢权力,因为外戚是完全依附于皇帝本人而存在的。一旦皇帝没了,外戚也会随之失势。所以外戚,才是最值得相信的人。”
杨皇后细细喘着气,道:“可外戚,也有可能成为权臣,威胁皇帝呀……”
“汉朝四百年天下,外戚窃国篡位也就王莽一个,”皇帝道:“可如果没有外戚,只怕二世、三世就完了……要穿这个鞋子,就不能怕扎脚,明白吗?”
杨皇后猛然意识道了血浓于水的意思,哪怕杨氏这些人再无能,再坏,他们也姓杨,这个杨和自己的杨,是一个杨。
自己飞黄腾达了,就要拉他们一起飞黄腾达。他们能不能富贵,在于自己;可自己能不能保住富贵,在于他们。
“你天天说杨骏兄弟不中用,”皇帝道:“再不中用,也要扶上墙,试一试,谁叫咱们儿子……唉。”
杨皇后眼睛一酸:“都怪我不中用,生了个傻的,司马家的儿子,各个都聪明,偏他一个不慧……叫陛下天天为他如此操劳。”
司马家的儿子,确实是好苗,司马师、司马昭再到司马炎、司马攸兄弟,都是天生的人杰,哪怕司马炎后宫其他妃子所出的年仅三岁的皇子,也早早显出了聪慧,只有太子司马衷一个,像是千里秀禾之中的一株野草。
贾府。
贾南风和郭遥光坐在郭槐的身边,看郭槐清点嫁妆。
嫁妆非常丰厚,郭家陪嫁了两处庄园,这庄园可不简单是个园子,而是附带产业的园子。
庄园内除了种植麦、麻、粟之外,要发展烧陶、酿酒、造纸、果树这些产业,除供庄园内部使用之外,这些产出会被园子里的农户运出庄园进行货殖贸易,源源不断地换取其他庄园的产出,或者直接跟商人贸易。
贾南风这才知道一个园子里,竟然有二百名“隐户”,就是私人仆婢,在官府籍册上没有登记的“黑户”。
郭家对这些隐户,有绝对的处置权,也就是可以随意买卖,甚至随意杀死。
而这些隐户的子孙,也世世代代归郭家所有。
这就是从东汉延续下来,一直没有断绝的门阀世家的特权,为什么寒门想方设法要跻身士族,为什么下品要千方百计获得上品,就是因为门阀世家在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拥有特殊地位。
国家规定高官显爵者各按官品高下占有田地,免除国家租税、徭役的户数,但在占有大量田地情况下,高官显爵者必然拥有更多超过法令规定的从事劳动的依附人口。
谁占有大量土地和依附人口,谁的经济实力强大,就会为族中培养更多优秀的子弟,而优秀的子弟成为高官后,又会加强其族在政治和经济上的特权,以至于出身和门阀越来越被看中,即使曹操这样的强人,试图削弱门阀,也没有成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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