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南风坐在席上,四面都是宫娥在打扇子,偏偏鼻翼和鬓角全是汗珠,她勉强做到眼观鼻、鼻观心,不然看对面的杨芷一眼,她的心就突突一声。
就听杨皇后和郭槐叙话:“……夫人还不知道吧,我小时候父母双亡,寄居在舅家,舅母待我如同亲生,甚至比亲生的还好,亲自哺乳喂养我,让别人哺乳她的亲生孩子。”
所以杨皇后显贵之后,追念舅舅赵俊的恩德,让赵俊任高官,同时将另一个舅舅赵虞的女儿赵粲纳入后宫封为夫人,就是赵夫人。
而杨皇后本身有三个亲叔叔,杨骏、杨珧、杨济,在杨皇后失去父母之后,却不闻不问,也不抚育,也不接济,所以杨皇后做了皇后之后,对这三个亲叔叔也是不闻不问,放在弘农老家。
郭槐不知道皇后居然还有三个亲叔叔,按汉魏的例子,皇后之父、之兄是要封侯的,没想到杨皇后深恨这三个叔叔,这么多年不仅不给他们封侯,连一官半职都给不给他们,最年长的杨骏,如今居然只是个县令。
郭槐只好道:“到底血浓于水,娘娘还是弘农杨氏的出身,总不能真的将叔父不闻不问,叫天下议论。”
杨皇后道:“为了我的名声,就该叫我忘掉以前的怨恨?”
“娘娘,”郭槐劝解道:“汉朝的时候,给皇子封王,和给皇后之父封侯,是两大盛事,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娘娘要想着这侯爵之位,不是给他们个人,而是给弘农杨氏,将来传之子孙,与国同休。何况,看在太子的面上,太子的外家,怎么能只是个县令呢?”
杨皇后道:“陛下跟我说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听到我叔父至今还是个县令,就要我把人召到洛阳来授官,我实在不想见他,不过我派去的人都说他养了个好女儿,我就把她叫进宫里来,”
说着看了杨芷一眼:“也不知道我叔父那样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个好孩子来的。”
杨芷听到杨皇后议论她的父亲,面色越发胀红,低着头闷不做声。
只有贾南风把这话仔细听进去了,还在肚子里转了个圈。
等回到了家中,郭槐还是不放心贾南风,只觉得她在殿中的神色白得吓人,叫了大夫给她仔细瞧了瞧,只说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
倒是贾充知道妻女今日进宫去了,一直在屋里等着她们回来。贾南风把衣服一换,就拖着贾午去主屋用饭了。
郭槐也换了身衣服,这才把竹签往贾充面前一放,只见这竹签上,写着贾濬的名字、籍贯、父祖官职,正是秀女报名所用之物。
贾充松了口气,道:“夫人办事,犹胜于我啊。”
他说着面色严肃:“我今天跟贾濬好好说了,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听我的安排,嫁给济阴卞舆,要么就一辈子别嫁了,在家里做个老姑子,她选了嫁给卞舆。”
贾南风的筷子“吧嗒”一声掉下来,这就定了亲事了?之前给贾濬选婿,不是颇费周折吗?
郭槐也大吃一惊:“你给她选了济阴的卞氏?”
贾充点了点头,“我去张华家里做客,看到了卞家的子弟,各个都是人才,张华和卞家是世交,自己有个女儿,也打算嫁给卞氏,我就让他做个冰人,过几日便去卞家商量亲事。”
要贾南风看,贾充出手,才是真的不拖泥带水,想来贾荃贾濬姐妹来的这一手,完全没有为贾充想过,叫贾充失望不已。
“这样也好,”郭槐道:“绝了她的妄想。”
夫妻二人都知道绝的不是贾濬的妄想,而是贾荃的妄想。贾荃不管什么妄想,贾充此举都很明确的表示,自己绝不会支持她。
贾充低头一看,就见两个女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和缓了语气道:“快吃饭吧。”
贾午香喷喷地吃了起来,贾南风食不甘味,吃了两口就道:“阿翁,今天我见了弘农杨氏的小娘子。”
“弘农杨氏的小娘子?”贾充道:“皇后族人的女儿吗?”
“是皇后叔父的女儿。”郭槐解释道。
“是吗,”贾充不以为意:“皇后打算将自己的堂妹也选入宫里,巩固自己的地位吗?”
“那小娘子才七八岁呢,”郭槐啧了一声道:“我看皇后是想让她和重臣之家联姻,为她拉拢重臣,扶持太子。这女人啊,一颗心就在孩子身上,做什么都是给孩子打算。”
见贾南风不动筷子,贾充道:“怎么了?”
“我听皇后娘娘说,”贾南风想了想,道:“是皇上让她召杨氏的亲属来洛阳的,还要给杨氏封官,她本身不想见他们。”
贾充嗯了一声:“怎么了?”
“可皇上已经给赵氏好大的官儿了,”贾南风道:“怎么会再封杨氏?”
赵氏是杨皇后的舅家,除了没有封侯,赵氏子孙都有不小的官做,赵俊兄弟还任九卿呢。
贾充神色渐渐闪烁起来,他似乎抓到了一些重点:“你的意思是……”
“当初皇后娘娘想给舅舅赵俊封侯,”贾南风道:“皇上说没有这样的例子,不给封。后来有司说按照汉朝的例子,皇后有汤沐邑四十县。然而皇上认为这不同于古代的制度,也没有同意。”
郭槐头一次听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什么?”
“儿的意思是,”贾南风道:“皇上是明君,有鉴于汉朝被母后外戚乱了政,所以一开始就压制外戚,不给实封。既然已经恩封了赵氏,怎么会再施恩于杨氏,还主动提出来,要给杨氏封官呢?”
贾充目光动了动,忽然倒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快去荀府,请荀勖过来!”贾充吩咐道:“就说我有急事商量!”
荀勖为济北郡侯,中书监,加侍中,是贾充政治上最亲密稳固的盟友,两人共同进退,对抗以任恺为首的清流。
等到荀勖赶到,就见贾充神色焦虑:“坏事了!”
“怎么了?”荀勖问道。
“皇上觉得朝堂之上出现了权臣,”贾充言简意赅道:“我首当其冲。”
荀勖惊讶道:“什么?”
贾充把刚才饭桌上贾南风的话重复了一遍:“……皇上将杨家的子孙从弘农召来洛阳,打算封侯,就是觉得朝中出现了权臣,要借助外戚的力量,对付权臣。”
荀勖很快想明白了,目光一凛:“太傅郑冲、太尉荀顗年老,丞相何曾不视事,贾公你位高权重,是托孤之臣,又把女儿嫁给了齐王,若是被奸人挑拨,皇上的确有可能疑心你。”
“不仅如此,”贾充苦涩道:“小女擅自做主,报名选秀,只怕皇上更觉得我心怀叵测,送女入宫,窥伺机密。”
“那贾公你必须要打消皇上的疑心,证明你不是权臣,”荀勖道:“否则皇上很可能会听任恺的话,贬你去荆州。”
贾充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打算立刻请封杨皇后的叔父杨骏为侯,请封诸皇子为王,你觉得怎样?”
荀勖道:“主动分权,加强外戚和宗室的力量,的确可以暂时打消皇上的疑虑。可我只怕长久下来,皇上对你,还是不放心啊。”
“难道还要我辞去三公,”贾充道:“再让女儿跟齐王和离不成?”
“不是,”谁知荀勖眼睛转了转,道:“贾公,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觉得有权臣出现?”
不等贾充说话,他就道:“因为反对立太子的声音太大了,皇上风声鹤唳,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的大臣,他其实看任何人,都觉得是权臣,贾公你不过是最显眼的一个罢了。”
贾充道:“话虽如此,可如今皇上只盯住我了,并没有盯住别人。”
“那就要想办法,让皇上转移视线,盯住别人。”荀勖一字一顿道:“……任恺怎么样?”
荀勖深夜从贾府出来,贾充送他到门口,荀勖忽然回头道:“贾公的女儿,见微知著,可比辛宪英,若不是我的儿子不成器,怕耽误了令女,真想咱们两家结个亲啊。”
荀勖的儿子有十个,但一个成器的都没有,叫荀勖气得半死,天天在家里骂儿子饭桶。
贾充笑道:“女娃罢了,虽有智计,最多不过相夫教子,难道还指望她顶门户?”
“我要是有这么个聪慧的孩子,做梦都乐死,”荀勖一想起家中的儿子,就叹气道:“宁愿用十个儿子换你一个女儿!”
贾充目送荀勖的马车开走,反身回府,把正准备休息的贾南风叫道近前来:“来,坐到阿翁膝上。”
贾南风乖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就见贾充道:“如果有人要害阿翁,该怎么办呢?”
贾南风就道:“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人若害我,我必奉还。”
贾充点了点头:“怎么奉还呢?”
“我听说,猛虎在捕食猎物的时候,总要先收敛自己百兽之王的气息,让猎物以为它对自己无害。”贾南风想了想,道:“然后潜伏爪牙,一步步靠近猎物,麻痹猎物。最后猝然发难,不让猎物有任何反应的机会。要么不动,要么一击必中。”
贾充的眼睛深不可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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