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夫人面露惊色,一口能尝出熟水方子的,便很难得了,王家自己的小娘子也在学习辨识香料,香料是贵族子弟必备的东西,所以如何用香也是一门学问。
而王家的小娘子还没有一个对香料如此敏锐的,何况贾濬只喝了一口。
她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茶盅,笑道:“我家惯常喝余甘汤,倒是不太习惯茴香的。”
“余甘汤?”便有王家夫人忍不住问道:“也是熟水吗?”
“也是熟水,是庵摩勒果煮成的,”贾濬道:“这东西生自岭南,俗称油柑。”
王夫人见贾濬显然有备而来,在任何方面都有见地,熬煮熟水,即为茶艺和厨艺。身上又佩戴了两个囊袋,做工精美异常,使人毫不犹豫地相信这就是贾濬的女红,怎么看都把郭遥光比的一无是处。
偏偏这时候一个仆妇着急忙慌地走过来,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王夫人神色一沉,“下去。”
这仆妇不敢再说,径自退下了。
然而不到半刻,居然又来了一个仆妇。
王夫人这下眉头一蹙,胸膛起伏几下,才道:“……二位女郎各有所长,我家中恰好有一副新得的刻石碑帖,想请贾小娘子赏玩。”
又对郭遥光道:“我家平娘子娴于女红,便请郭小娘子指教一番。”
贾濬和郭遥光随即起身,在仆妇的指引下,各自入了东西二阁。
王夫人见两人离去,这才怒道:“小叔也太心急了些!”
却原来两名仆妇都是王衍派过来的,便是要叫王夫人领人去东阁,东阁是王家珍藏历代碑帖的地方,也是王衍的书房所在。
不用想,王衍一定早就在那里等候,然后和贾濬来个偶遇,便可以畅谈文萃了。
早知如此,直接给他订下贾家的小娘子不就得了,省得还让郭家的小娘子白跑一趟,尴尬不尴尬!
王夫人越想越气,却还急忙指派人去东阁守候,省得两人你有情我有意地,又忘了风化大俗。
她想了想,又觉得对不住郭家的小娘子,说是公平竞争,其实是一边倒,就算自己其实中意的不是贾濬,也没有办法了。
王衍一看这样子,就是非常中意贾濬了,难道自己还棒打鸳鸯,拆散这对情侣不成?
她去往西阁一看,就见王平和郭遥光倒是很合得来,两人手上还穿了几根针线,仿佛真的在讨教女红。
王平是王戎的嫡亲妹妹,只不过未嫁而守寡,就居住在王家,也就贞洁自誓,不再嫁人了。
王平的女红做得好,还被宫中聘为女师,教导皇女针指作业,杨皇后宫中的双面绣像屏风,便是王平的得意之作。
就见郭遥光接过针线,娴熟地勾拉了起来,不多时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轮廓便绣了出来,看得周围围绕的仆妇啧啧称奇。
王平也连连点头:“……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鸟吧?”
郭遥光抿嘴一笑:“平娘子一眼就瞧出来了,我这算不算班门弄斧?”
众人哈哈大笑,王平道:“什么班门弄斧,我瞧小娘子的女红才是真正精巧呢,其实我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了,”
她说着拉起了郭遥光的手:“你这两处有茧子,便是穿针引线磨出来的,我也有。要做细活儿,顶针常常不管用的。”
郭遥光羞涩地笑了一下。
“你这身上的绣囊是自己绣地,”王平道:“而那位贾小娘子的绣囊,肯定不是自己绣地,一定是别人帮她绣的。”
王夫人便道:“贾小娘子已经精通琴棋书画了,若是再精通女红针指,还叫咱们寻常妇人活是不活了?”
王夫人也是怕郭遥光尴尬,只道:“我小时候哪里学得那么多东西,只就是跟着家中弟兄疯玩罢了,我娘常指着我叹气,说我一辈子嫁不出了,还亏得是我阿翁,早就盘算好了亲事!”
提起自己的婚事,王夫人哈哈大笑道:“……阿翁说要把嫁给王戎,我说王戎是哪个?他说就是七岁不取道旁李的,我说我才不要嫁他,有李子吃就行了,还嫌李子酸!”
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王平道:“都知道兄长和嫂嫂感情好,这话就是打趣罢了!”
王夫人和王戎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好,好到称呼王戎为卿卿,卿卿我我的典故便是这么来的。
按王夫人的说法:“爱你疼你才叫你卿卿,我不叫你卿卿,谁叫你卿卿?”
王戎也无可奈何,重点是这闺房之话居然传了出去,弄得皇帝也不称呼王戎为“卿”了,而是戏谑地称为“王大人”,但这是一番士林佳话,并不惹人嘲笑,反而满洛阳的妇人都歆羡不已。
王夫人就是为了开解郭遥光:“……什么盛名,都是虚名罢了,丈夫处世,有名也可,无名也可,叫我看来,虚名还累人呢。人要是一旦为虚名所累,想放下虚名,比获得虚名还难。”
看样子说的是王戎,其实说的是王衍。王衍如今名声很高,为世人所倾慕。他精通擅长玄理,尤其擅长谈论《老子》、《庄子》。待客的时候常常谈论这些深奥的道理,叫王夫人看来,其实什么用处都没有。
不得不说,王夫人的见识是很高明的,竟和竹林七贤的山涛不谋而合,山涛当年见过王衍,就感慨地对别人说:“不知道是哪位老妇人,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儿子!然而误尽天下苍生的,未必就不是这个人。”
王戎作为王衍的堂兄,也深知这个堂弟的性格,当皇帝问起王衍的时候,王戎的回答是:“没有见到当世谁能跟他相比,应该从古人中去寻求。”
其实说的并不是王衍后无来者,而是说这个弟弟拘泥古风,像是个上古清谈不羁的隐士。
这也是为什么王戎夫妻都想给他寻一个脚踏实地的妇人的原因,人能天天空谈天上楼阁,不理会实际吗?
要是娶了贾濬,夫妻二人是情投意合了,王氏的族人只怕快要累死了。
王夫人只见郭遥光面带微笑地听着,很是赞同,心中一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她说王衍的意思。
“我来府上,承蒙款待,感激不尽。”郭遥光道:“只是见过了诸位伯母、嫂嫂,却没有见过老夫人,心内不安,想要拜见,不知可否?”
王夫人一愣:“……要见老夫人?”
当然是可以的,事实上王家还害怕两位小娘子嫌弃王老夫人病体沉疴,过了病气呢。
没想到居然是郭家的小娘子先提出来的。
王夫人引着郭遥光入了内室,未进就闻到了一股汤药的味道,还有艾叶熏烤后的清苦的气味。
“伯母,”王夫人道:“郭小娘子来看您了。”
婢女将帘子打开,沉闷的气息渐渐散去,就见王老夫人依在床头,确实一脸病容,但神色端详和蔼,“老身拖着病躯,怎好叫人家的小娘子来看我?万一染了病气可怎么办?”
王夫人给她腰下塞了个靠枕,道:“不是我要她来的,是她自己要来看您的。”
郭遥光行了个大礼,轻声细语道:“晚辈承蒙老夫人邀请,来府中做客,怎能不拜见老夫人?”
“好孩子,我这里都是药味,你闻不得的,”王老夫人却推拒道:“熏坏了你。”
郭遥光未见一点忍受不得的神色,反而道:“晚辈闻到这味道,非但没有厌弃,反而怀念地很呢。”
王夫人一愣:“为什么?”
“晚辈小时候,尚有父母依恋,”郭遥光道:“只是福薄,三岁的时候父亲生病,不等我尽孝,就撒手西归了。五岁的时候母亲又病,我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侍奉汤药,天天闻的就是这个味道。只可惜,母亲还是去了,我想多孝顺一下,也没有机会了。”
五岁的孩子,知道侍奉汤药,知道哄劝母亲吃饭,王老夫人看着郭遥光,不由自主面露疼惜,不知道失去母亲之后,这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亲人哪怕是伯父、姑母,也不能代替父母啊。
“我来吧。”郭遥光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药碗,道:“老夫人,我服侍您用药。”
王老夫人和王夫人都点点头,就见郭遥光一面轻轻说这话,一面喂药,只觉得再苦的药喝在嘴里,也没有以往难以下咽的苦味了。
王衍心满意足地从东阁出来,畅心不已:“……今日方才知道琴瑟和鸣是什么意思!我要告诉阿娘,我非贾小娘子不娶!”
方才和贾濬在东阁品论诗书,指点画作,桩桩件件都能说到一处去,仿佛互通心意了一般,王衍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象婚后的生活,也该是如此情投意合。
他大踏步地往内堂走去,却见慈晖堂中也有人走了出来,离得近了才看到居然是王夫人带着郭小娘子走了出来。
“堂嫂……”王衍有些尴尬。
却听堂中传来老母的声音:“阿甫,你替我送送郭小娘子。”
王衍越发尴尬,但母亲发了话自然要遵从,便振了振衣袖:“郭小娘子,请——”
郭遥光只微微点了头,然后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那我就送到这里了,”王夫人惜别道:“咱们可说好了,过些日子还有游园会,你可一定要来。”
郭遥光点了点头,落落大方道:“是。”
王衍心中只道堂嫂多事,已经板上钉钉是拒绝了人家,做不得亲事了,还怎么邀请人家来游园?
莫不是知道做不得亲,才要加倍礼遇?
王衍这么一想,心中大定,此时更是做足了礼数,将郭遥光送到了马车之上,方才送贾濬也只不过送到了大门而已。
却见王老夫人身边的老婆子跟了出来,郭遥光本来已经上了马车,见到她又从马车上下来:“老夫人……”
“老夫人喜爱小娘子,想叫小娘子常来看她,”这老婆子笑眯眯道:“澄哥儿年纪小,汎哥儿还要读书,就只有衍哥儿得空,就叫衍哥儿来接送小娘子。”
王衍只觉得自己也是活该给人家长面子,当即道:“这是应该的,自然我来接送。”
郭遥光神色不变,但小巧的耳朵却犯了红,刚巧叫王衍看到了,心中一动,只觉得一双明月耳珰衔在莹白的耳朵上,分外好看。
“劳烦王君送我,”郭遥光放下了车帘,道:“感激不尽。”
隔着一层帘子,帘内人反而影影绰绰,叫王衍愣了一下才道:“自是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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