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魂返生之术不可逆转,一旦施展,除非其中的一方被另一方彻底压制,否则两股神魂将永世无法分离。
现如今,穷奇魔魂在太微的累累业障滋养下愈发壮大,随时都有将其吞噬、夺舍重生的可能。像这样一具躯壳,自然不配为天帝。而润玉与旭凤已非稚子,均位列上神多年,下一任天帝无疑将在他们之中产生。
昴日星君开口的时候,九容趁着骚乱悄无声息地潜入殿内。
他的视线在地面上飞快扫过——那里,傀儡焦黑的残骸经过反复烧灼,早已辨不出一丝痕迹——随后又像羽毛般地飘落到玄素身上。
她端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间,左右俱是无人。袖摆延展在地上,像水一样,将那块本应突兀的空处浸润地平静而柔和。世人皆短视,观其柔而不识其韧,也就没有人能想象出此时此刻殿外的光景:夜神麾下的三方天兵,以洞庭湖旧部为首的东南水系,由泉先鲛人精锐带领的北水,甚至还夹杂着许多本当隶属于旭凤的鸟族……他们静候在九霄云殿周围,宛若潮水包围孤岛。
予木长老只是先行,剩余的人都在等待——等待第二记迟迟未落的讯音。
犹是往事再临。
九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一颤。但他的思绪仅仅来得及触到回忆的边沿,从大殿中央陡然传来月老高亢的疾喝,促使他收回目光。
“洛霖,你这是何意?老夫素来敬你是天界独一份的清净淡薄之辈,可如今太微昏迷不醒,老君请你出面主持大局,你不愿劳心劳力也就罢了,为何要让润玉代掌政务?天界之中谁不知道,太微唯一的嫡子可是凤娃——凤娃才是太微心中认可的储君!你做此打算,有些趁人之危了吧?小锦觅可还没嫁给润玉呢!”月老喋喋不休,胜似螽斯入秋,那不管不顾、急于表明立场的模样,想必是早已探得太微情状。
水神尚未回答,近旁,鸟族族长隐雀却先是一哂。
“月下仙人此言差矣。‘上古之时,少嗥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谮庸回,服谗搜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天帝陛下既与穷奇神魂相契,想来也未必就有识人之明。依吾之见,水神仙上的提议甚好,夜神聪明文思、德合于天,若能代掌政务,是我天界之福啊......”
是他的话太过锋锐,轻轻松松划破了天帝的脸面,惹得月老连声嚷道:“荒唐!什么德合于天?此番凤娃和太微先后为魔族所害,未免太过巧合,多半是天界有人从中插手......早就听闻隐雀族长与现任魔尊交好,如今一朝登上鸟族首领之位,莫不是觉得荼姚不在了,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月下仙人还请慎言。论为所欲为,这偌大天界里,谁能与废天后相提并论?”隐雀捻起胡须,阴阳怪气道:“吾虽为鸟族族长,却也有自知之明,只要鸟族人人能得一口饭吃,吾就叩首拜谢咯......”
从席间各处传来嗤嗤笑声。这毫不遮掩的捧场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月老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他的眼神朝旭凤飞去,然而,接二连三的打击显然把旭凤击懵了,从他无措的眼神和翕动的嘴唇上不难看出,他对昴日星军所提到的种种一无所知,理解个中真意已是困难,想要反驳更苦无着处。
在他们周围,原本威风凛凛的亲兵阵列,恰如“洗尽春光连夜雨”,十不能存一。联想到他们本是为“保护”始作俑者而来,旭凤璨金色的、身披宝甲的高大身形独立其中一枝独秀的模样也就变得尤为可笑……而此般情状,落在某些立场尚且暧昧的老臣眼中,不知又将作何思量。
九容觉得意兴阑珊。老实说,他曾觉得旭凤像极了姜祁,现在看来竟只是表面上的肖似罢了,好比犬和豺狼。
大殿中央,水神遥遥站定。
“此物乃是小女与夜神的婚书。”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今日之后,觅儿与夜神的婚约,就此作罢。”言罢,他当着众神之面稳稳掐出一道法术,将它碎成冰屑,看它从指缝间流落到地上,化也化在灰烬里。
“......什么?”旭凤低声呢喃了一句。
“毁上神之誓的罪责我愿一力承担,从现在起,我洛霖不再是水神,新水神归位前,水族事务暂交与霜神,予木长老同其族人也会重返天界......还请缘机仙子劳心,安排贬谪下界之事宜。” 洛霖又道。
“小仙不敢……”闻言缘机仙子似是一惊,忙从座上起身劝道:“仙上,这天地之间缘来缘去本属无常,要解上神之誓也并非没有办法,只要当年立下誓言之人共同消解,便也不至于动摇天道命数,实在无需仙上做到这般地步......”
“它既然因太微和我而起,也应该由我二人而终,觅儿与夜神何辜?”洛霖摇头道:“君主失德,犯下种种错处,我身为人臣未尽劝谏之责;女儿降世,身为人父亦一无所知......我身上背负的恶业,怕是不比太微更少。若不能躬身以自省,恐将无颜面对世尊......”
他略一停顿,又向月老道:“天界之中本无一物值得我去谋求,生平所愿唯淡云流水度此生。然,仅一人、一家偏安一隅何其容易,要使人人得以安度此生,为政者势必要经受住千难万难,只看眼前是远远不够的——‘蛊之灾,非一日之故也,必世而后见’,其中的道理,月下仙人可能明白?”
尽管初衷全然背离,结果却是一样的,这就是水神洛霖最后的选择......计划之外,情理之中。
月老嗫嚅着不能言语。
像这样目光短浅之人,面前有山的时候,他只看得到山。却不知山没了,后面还有海,丝毫不是平坦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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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荼姚早年一手培养起来的幕僚,又是旭凤的得力助手,收集情报本是燎原君的分内之事。然而,进入九霄云殿后发生的一切无不超出他的认知。
荼姚唯恐凡间诸事影响燎原君的心神,在他初回到天界之时曾命他服下浮梦丹。也正因为如此,在燎原君的记忆中,锦觅尚且停留在历劫前的模样。哪怕几次三番被花界拒之门外,他也只道是芳主们越俎代庖之举,从未怀疑过她对旭凤的感情。
在他的眼中,旭凤此行乃是一场夺回所爱之人的正义之战。或者可以这样说,夺回所爱之人根本无需计较正义——世人常说“美人配英雄”,非为美人独爱英雄故,而是真正的美人,只有英雄才能守得住她。强者得到,弱者失去,谁也不能去怪谁。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
渐渐的,锦觅本身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如同暗室中,旭凤想从润玉手中争夺的本是一截蜡烛,后者却突然打开了门。耀目的光与冰冷的风争先恐后地奔袭而入,刺痛他的双眼,刮伤他的面颊。
……最后,烛火也变得烫手。
大殿中央,天帝残破的躯壳大剌剌横亘着,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月老虽作势护着他,却不敢碰他,其他人自然也不会那么做。片刻,还是昴日星君招来精卫身侧的两名天兵,指挥他们将其架起,准备移出殿外。
锦觅立刻拦住了他。“星君要将穷奇带往何处?”她问道。
“此次浮屠塔中损毁了部分阵法,重新封印尚且需要时日准备,”昴日星君朝润玉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道:“花神不必烦忧,反噬之后恰是穷奇神魂最为虚弱的时期,只要小心应对......”
“那若是不小心,又当如何?”锦觅打断道:“九百年前,花界多少精灵草木无辜受穷奇戕害,现在既然是穷奇最虚弱的时候,正是除掉它的大好时机,为何还要留它性命呢?”
她的语气颇为理所当然,可以说是咄咄逼人,显然已不再将天帝当做天帝。这种态度让旭凤难以接受。
“锦觅,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父帝......”他沉声道:“至少等查明父帝被害的真相,将穷奇与他分离,到时候你想怎样我都不会阻拦。”
锦觅皱紧了眉头。与此同时,身后的海棠芳主已然怒火中烧:“胡言乱语,狂妄之极!真相早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是火神没有听懂吧?天帝是自愿的,会变成这个模样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说着,她直接朝天帝的方向唾了一口,快意道:“像这般无耻之徒,连天道都看不过去!”
这番言论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然而,不仅其他芳主无人阻拦,整个大殿上尽数是沉默。身为花神的锦觅甚至赞许地点了点头。
“海棠芳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她说:“天帝无德,我母先花神深受其害,这笔账花界至今未与天界清算。火神想在花界讨要面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是了。若在从前,花界是绝无底气说出这种话的,如今既然说了,要么是山穷水尽、全不在乎,要么就是有绝对的把握......
燎原君越是思索,就越觉得遍体生寒。再驽钝的人,到此时想必也知晓大势已去。
婚约的消失看似斩断了水族、花界与润玉之间的联系,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回归到了原本独立的形貌——对彼此有所需求,又恰好目标一致,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关系更牢固了,上神之誓也不能。
过了好一会儿,旭凤方从震惊中平复些许。他深深看了锦觅一眼,转而看向润玉,道:“润玉,你怎么说?”
“你我都对付过穷奇,其棘手之处无外乎至毒。真龙天火夹杂穷奇之毒变得更为强横,若在这里贸然碎其神魂,恐将污染一方天地,此事还当徐徐图之。”润玉答道:“在此之前,可先押至毗娑牢狱......昴日星君原本也应该是做此打算。”
“正是。”昴日星君拱手道:“毗娑牢狱外的阵法可引天雷,对于压制邪祟之物有奇效。”
润玉极浅地笑了一下。
两名天兵将天帝押往毗娑牢狱,路过燎原君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犹豫着要不要阻拦。但精卫很快往旁边迈了一步,极为巧妙,恰好挡住了燎原君出手的间隙。然后她朝他瞥了一眼,跟在两名天兵身后走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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