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的这场闹剧似乎已告一段落。然而,包括洛霖在内,只要是熟悉天帝的老臣,都深知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天帝性多疑,绝不会将任何一种消息当做空穴来风。不论润玉有无谋逆之心,他与锦觅的大婚都将止步于此——这也就是说,尽管此刻看似狼狈,从旭凤踏进九霄云殿的那一刻起,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洛霖没有回到属于他的席位上。
他在犹豫。
曾经数次求见天帝,想要解除婚约的是他;决定破釜沉舟,当众撕毁盟誓的也是他。为了这一天,洛霖早已做下万全的准备,将水族之权尽数移交给了玄素,又求得予木上神出山辅佐……
如此,待到他削去神籍、离开天界之时,水族方可安泰无虞。而锦觅,他和梓芬的女儿,则终究能够摆脱这错上加错的婚约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
可现在,他丝毫没有感到轻松。
就在刚才,从旭凤的身上,洛霖看到了太微的影子。旭凤对锦觅的执着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使他意识到:过去的永不会过去,它只会用另一种姿态重头再来。
“洛霖,今日之事是本座失察。本座定然会命人详加调查,给你一个交代……”天帝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吉时已过,众位仙家尚且心神未定,不如将润玉和锦觅的婚事暂缓,往后另择吉日。”
洛霖无声地一叹,定了定神:“陛下……”
甫一抬头,话音却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猛然搜索,映入其中的是天帝泛着异常的青白之色、骤然扭曲的面容。只这一息工夫,锈色的、驳杂躁动的火灵浸透着不祥的魔气,以天帝为中心炸开,如藤蔓暴长,遇物则攀附。
在座诸仙多为在册上神,尚有自保之力。唯旭凤所带来的天兵灵力远逊他人,虽勉力结阵抵抗,奈何那毒火沾之即殒,须臾间,竟被焚出一圈焦黑空地来,望之令人胆寒。
“父帝!”旭凤惊喝道。
此时,他和润玉、锦觅是除去洛霖外距离天帝最近的人。他欲以红莲业火为障加以格挡,却哪知两种火焰相触,魔气竟骤然形若癫狂。转瞬间,比之先前百倍之剧的魔障朝旭凤汹涌而噬。
但闻旭凤所立之处传来一声清唳凤鸣,衣襟中光芒大盛:是寰谛凤翎起了作用,为他隔离出一片净土。
‘……不好!’洛霖心下一沉。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却见那被阻碍攻势的魔气像是活了般,陡然一分为二,威力不减反增,一部分朝他的面门直直袭来,另一部分急卷向润玉的方向——而润玉正以水系法术护持着锦觅,二人皆无余力自保!
洛霖大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忽传来“叮”地一声。似近犹远,恍惚是击玉之音。
其声闻似悠且长,实则在须臾。一股极尽精纯的灵力随之漾散,不仅逼得那毒火微滞,举座诸仙亦神魂俱震,皆同陷溺。
一细瘦白影飘然而至。
其人为一老者,碧眼方瞳,眉目平且慈。他从殿外仿佛只踏了一步,人已到天帝近前,袍袖无风而自动,以单掌缓缓推出。
顷刻间,霸道的水系灵力如江流入海,倾泻而下,又牵成一道平滑的水幕,将天帝密密笼罩于中。紧接着,老人口中啜出一记裂帛般的清叱,水幕随之轮转,变得愈渐稀薄,仿佛是被毒火蒸腾成了烟雾。
但洛霖知,那并不是什么烟雾。它是百千万亿条细密如麻的雨丝……也是唯有创造者予木上神能够施展的,“暮雨潇潇咒”的极致。
而毫无疑问,请来予木上神的是方才那道击玉之声。
“性水真空,性空真水,周遍法界,随众生心。一处执之,一处水出,生满世间,无有方所……”
此为水族至宝,九霄环珮之威能。
昔年予木上神统领水族之时,旧帝赐之以为令信。后天界政权交替,明入地中,泉先一族避走天池,它也逐渐沦为了可有可无的寻常灵宝,被先天帝束之高阁。
洛霖从未想过它还有被使用的那一天……更何况,就连予木上神本人,如今也变成了为其所号令的水族一员。
不远处,天帝已出离入魔之兆。
月老从一片狼藉中窜出,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住,嚷道:“太微?太微?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旭凤亦面色苍白,显然已被方才的袭击伤及了内里。他挥开精卫想要相扶的手,朝予木长老拱手道:“这位仙上,父帝他缘何会被邪魔入体?”
“不知。”予木长老说。
旭凤皱了皱眉头,显然并不相信。
洛霖径自越过他,向予木长老温声见礼,又垂眸以灵力朝天帝脉间探去,片刻后眉头愈发拧起。
“洛霖,究竟是何等妖魔敢在天界作祟?”月老忙追问道。
“非为妖魔作祟……”洛霖答道,心情颇为复杂:“是化魂返生之术。”
“化魂返生?怎么可能呢!”月老不可思议道:“你倒说说,这化得什么魂,返得哪个生啊?”
洛霖一时间沉吟不语。
但凡他开口,必然已是能够确信。从天帝的元神中,他分明地感受到不止一种力量在四下冲撞,其中最为明显又属性相冲的有两股——一股属于天帝本身,此时已虚弱如风中茕烛;而另一股更为霸道、强横的……
“是穷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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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穷奇。
说话的人是昴日星君。短短三个字,使所有人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也正因为如此,锦觅的喃喃低语格外清晰地传入洛霖耳中。
“穷奇……不是死了吗?”她这样说着,初梦初醒一般:“凤凰,穷奇不是死了吗?你告诉我它死了,它被上清天的法宝烧成灰烬了……”
旭凤的表情变得格外难堪。
“父帝定是被人所害。”他笃定道,复又转向昴日星君:“何为化魂返生之术?穷奇的气息我再熟悉不过,方才我和父帝交手时并未察觉。你又是从而知?”
“火神殿下有所不知,化魂返生之术与夺舍之法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是将生灵三魂中的‘命魂’以秘法融于自己的元神中,待充分炼化后,该生灵将从此不入轮回,其在世肉身之精元修为亦可为施术者所用,”昴日星君道:
“穷奇乃上古凶兽,魂魄强悍无匹,贸然炼化必遭反噬。故而天帝先用上清天法宝浮屠塔层层封锁之,思及穷奇至阴,又命臣每隔七七四十九天以三昧真火压制……如今这浮屠塔就安置在披香殿暗阁中,火神殿下如若不信,可前往一观。”
听昴日星君一席话,旭凤皱紧了眉头。他许是听出了这“化魂返生”四字中的邪异,可张了张嘴,终究只追问道:“依你所言,父帝又怎会遭受反噬?可是有人在里面动了手脚?”双眼却盯着昴日星君的眼睛,生怕错过他细微的表情似的。
“只因天帝的元神之中,尚存一缕玄穹之光。”昴日星君不以为意,微笑着答道。
“胡说!玄穹光早在万年前就被盗走了,你想说那是太微偷的吗?”月老怒道:“况且,玄穹光生于建木,若要将它取出就要用元神来盛载,时间一久,元神都会被燃烧殆尽!太微怎么可能把那种东西放在自己的元神里面?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那如果先以别人的元神承载玄穹光呢?当年廉晁上神……天帝已经不是头一次使用化魂返生之术了。”昴日星君道:“玄穹光的本质不在求取,在‘损有余而补不足’——承载它的生灵如为净善,它便生生净善;承载它的生灵若性贪恶,它就生生贪恶。如今,想必是最初承载它的那道善人元神已被燃尽,天帝才这般急于寻找替代品,不想竟选择了六界至恶之物……”
“一念而成魔。”
这极尽含蓄的一番话,落在洛霖耳中不亚于一声惊雷。
万年前,上一次天魔大战之时,先帝长子廉晁并次子太微为魔界‘幽冥之怒’所伤,廉晁战死、太微重伤难治,荼姚献祭了自己的大半精元,催动凤鸟族至宝为他续命。太微伤愈后灵力不降反升,带领五方天兵成功镇压了魔界,又于不久之后先天帝让贤之际成功登上帝位……
——这曾是洛霖深信不疑的往事。
可他也明白,昴日星君既然站在这里,就不会说谎。更何况,他所暗示的、被太微天帝所掩盖近万年的真相,恰与五百年前,师尊玄灵斗姆元君的一段开示相应和。
师尊告诉洛霖,在极西苦寒之地、贯通天地的桥梁上,有一道神魂因缺而生,它与他有两世亲缘,将助他度过劫难。
而它所缺失的另一半,不在别处,正是在九重天界。
于是,洛霖又想起了不久之前,那一记九霄环珮之音……乃至再久之前,被天帝焚烧殆尽的那只偶人。
玄素和予木上神达成了怎样的共识;她与润玉,甚至是锦觅,或者在座的其他人,究竟定下了怎样的计划……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但冥冥之中,一切的一切又仿佛自有天意,使他还未插手,已知徒然。
业果次第迁流,周而复始。
过去的永不会过去,它只会用另一种姿态重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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