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五十九章

    这是淮梧二十九年冬。

    寒思从母亲那里离开不久,迎面遇见友人,那个唤做九容的少年居士,沿着回廊挨个儿点灯。

    天冷得灯笼都泛白。从他深黑的袖口下垂出两条纤薄的腕,乌云盖雪似的。竹屐踏老木,一灯亮起,传出十数响愈近的“嘎吱”声,然后又是下一灯。

    看到他,寒思便站住了。这一偶遇是喜人的巧合,因为他原本也是要去寻他的——明日,后者就将离开此地,向北远行。

    在原地等待了片刻,空气中忽有异香袭来。

    “何处点了新香?”寒思已到唇边的话头一顿,转而道。

    “是‘寒思’。兰中的‘寒思’,下雪便开了。”香若一阵风,九容手上的烛火似有所觉地颤了颤,终是稳住了。他点亮廊道尽头的最后一灯,吹灭了引火的蜡烛。

    “是你寻来的么?”寒思立刻反应过来。其母叶氏平生独爱兰,以至于家中小辈亦均以兰之品目为字,此事旁人皆知晓。

    若在寒思幼年家世鼎盛时,以名兰相赠之人自然不计其数。只是自从叶氏为夫家厌弃而客居觉明寺以来,便很少再有了。山兰“寒思”生于青女峰下的群山深处,凛冬遇雪而开,其余的时候极难寻觅,是故一花难求。除却面前这位,寒思很难想象还有谁人会费此心思。

    “前些月里遇见个卖药人,不知从何处误采了来,也不识为何物。买回去给婆婆养着,入冬前才养活。”九容说道。他抬头朝寒思面上望了一眼,又笑着补充道:“且收着吧……到开春化雪,怕是就要封山了。”

    寒思一愣,本能地抬起头来朝向北方。

    觉明寺坐落在都城之外。视线越过后山的竹林,恰能看到远处青女峰上的雪在夜色中隐隐发亮。

    传说山中多隐者。三年前,淮梧王姜祁尝于病中离魂,偶入此山,遇奇人告以长生不老药,醒来后却遍寻而不得。近年来都中暗流不息,离死越近,王就对长生不老药越是渴求。如今王要封山,这代表着什么,自不言而喻。

    或许这也能解释九容为何要离开。

    向北跨过群山,是一条叫做“冬河”的广袤河流,河的另一头是荒丘,接壤着虢国。九容带发修行,同时也做游医,身手颇为不俗,常出入林间采药而无惧;而他的婆婆年事已高,深居简出,寒思仅遥遥见过几次,只觉消瘦而矍铄,想来亦是一奇人……这样的人,他们到哪里都自由。

    但寒思没有这样的自由。如此算来,他与九容作别原来竟无必要——他们的分别之处本不在今日,而是早在相识的那天。

    “……这三年,承蒙照拂。”沉默中,他听见九容说道。

    一夜是雪。

    次日拂晓,寒思被脸色苍白的仆妇匆匆唤至觉明寺。还未踏进叶夫人所居住的院落,就听见里面传来哀哀戚戚的哭声。

    知她向来因心病而情绪不稳,寒思尽可能自然地扣门而入,如以往一般说着宽慰之言。可不知为何,他的话罕见地在母亲的身上失了作用。她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诸如“娘只怕你不在了”的话,紧拽他的手,旁的什么也不说。

    好在寒思的到来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仆妇趁此机会悄悄点起九容先前留下的药香,大约过了一刻,终是想法子叫她安歇下来。

    “公子,您看......”仆妇压低声音说,一边指着紧靠庭院的窗边。那里是一根折了的兰枝,约两寸长,被人插在茶盏里,仿佛这样便又能成活。

    发现是昨夜才送来的兰草,寒思皱紧了眉头。

    “夫人说这花儿喜雪,命奴摆在内院的屋檐外头,谁知今晨再看就这样了......”仆妇苦着脸道:“按说夫人夜里向来浅眠,前门早早落了锁,谁都不让进的。倒是这些日子冷得厉害,白天夜里多得是饿慌了的鸟儿、猫儿……可这会儿被大雪一盖,就是有脚印也难寻了……”

    “……罢了。”寒思道。他原也不是要怀疑谁人,花坏了虽可惜,于叶夫人却也不是头一遭,恐怕还是因着他同这花重名之故,这才魇住了。

    他走到窗前,将那断枝捻在手中,发觉顶上兰苞早已闭合,看起来是碧绿色的,闻起来也没有什么香气,很难想见与绽开时硕大芬芳的白色花朵是同一物。将兰枝插在净瓶之中,唤仆妇与整盆的寒思一并送至前殿,供养佛陀。

    不久,叶夫人悠悠醒转。再提起兰草一事,寒思便先将其去处告诉了她。

    “前世佛前栽花,来世得美容颜,”他说:“娘前世既已栽了花,今生也不能松懈了才是。”

    他难得说俏话,把叶夫人逗笑了,继而叹道:“世间无一物能长久,再美的容貌又有何用?娘不要什么美容颜,只要你平安顺遂,便宽心了。”她迟疑了片刻,又道:“听说前几日有兵往西面拿了人去问话,就没再回来……你实话告诉娘,外头可是乱了?可有人与你为难?别再管那些陈年旧事了,索性,求九容带你去虢国……”

    “娘,”寒思打断道:“近来借住西边的多是来参加法会的山民,官家要往北走,例常在他们中间找几名向导罢了。”

    叶夫人摇头道:“娘昨夜里做噩梦,梦见你也……今晨那兰花竟又无缘无故地折了,这教人如何不多想呢?”

    “世间若无一物能长久,那兰花也是不能,”寒思笑道:“即便不折,今晨雪停,它也是要谢的……您说是不是?”许是他说得太过云淡风轻,叶夫人虽依然面含忧色,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从院子里出来,尚且未过卯时。寒思心下郁郁,往九容的院落转去,想要趁离别前更作一叙,再与他送行。

    叩门许久而无人应答,问了路过的僧人,方知他竟早已离开。

    庭中铺了厚厚的雪,连个脚印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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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思死于淮梧三十年的秋天。

    润玉睁开眼睛的时候万籁俱寂,黑暗中,可以听到头发揩在粗麻材质的枕上,发出沙沙声。

    有人点亮了灯。润玉微阖上眼睛,伸出胳膊遮住脸,于是那人很快又把灯熄灭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像是渐行渐远的脚步,紧跟着窗“吱呀”一声被推开。月光伴随冷风倾泻进来,发出相当雪白的光辉,照在几近烂掉的木床沿上头,以及照亮站在床边的那个人的脸。

    “还记得我吗?”九容说道。

    有一瞬间,润玉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天界。然而,这具身体显然很是经历过一番病痛折磨,只能勉力发出模糊的应答,仿佛从嗓子深处吐出一口气似的。他轻轻地咳了两下,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对此九容似乎毫不惊讶。

    “快一年没见,你变了许多。”他笑着说,随后转过身去,重又点上蜡烛:“ 这里离淮梧很远,已经渡过冬河。那些人觉得你死了,不会有人再来找你......寒思,你从此自由了。”

    但他所说的那个人,实际永远留在了冬河的另一边。

    九容在润玉手边放上一盏药汤,很快便离开了。润玉被独自留在屋里,心中细细梳理如今的情状。

    据《梦陀经》记载,梦中境循心魔而生,必然与宿主曾真实经历过的往事息息相关。考虑到历劫时所发生的事对锦觅影响之大,梦境的背景发生在凡界并没有超乎润玉的意料。

    可这无法解释九容的出现。

    梦中境开启前,缘机仙子曾反复推算入梦的时机,从而帮助他尽快遇见其中的关键所在。润玉考虑过许多种情况,几乎囊括了锦觅所熟悉的每一个人,包括旭凤,却唯独没想到九容……毕竟,锦觅对九容并不熟悉,在凡间时也从未遇见过他。

    在九重天界,九容的籍册上记载着的身份乃是建木精灵。如果九容曾是个凡人,那他如何能够去往建木?可他若为仙骨,在这梦境之中,在属于寒思的诸多记忆里,他为何又要装作是个凡人呢?

    除此之外,润玉的身份也和计划中不同。身为天帝,他的神魂本应该自成一体,不想却在降临的瞬间与寒思这样一个早逝的凡人融合了。

    也许是因为太过相似的命运,像秋天的蝉。

    润玉能下地后便常常走出门去,发现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组临河的小屋,藏在某个山坳腹部。从山上往下看,抑或是从冬河对面往此地眺望,恐怕都难以察觉屋子的踪迹。

    以及,在后面的很多天里,除了九容,润玉再没有见到第二个人……甚至,随着他身体的好转,九容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

    是日他被某种香味唤醒。推开门,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

    从无风的天空中降注而下细小、寂静的雪末,在门前的台阶上铺满厚厚的一层。几乎每处积雪的地方,都零星散落着“寒思”白色的花朵,在一夜之间悄然开放。

    润玉微微一笑,觉得这种花很像一个人。他想要走近看看,但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河面上传来埙声。

    “行行山路白云迷……”隐隐地,有人在唱和。

    润玉怔住了。

    伊人唱的是某种凡间方言,第一句以后的内容他已听不太懂。但他记得此曲,也绝无可能错认那道声音。

    天色渐明,乌云和乌云之间偶尔乍现天光。一叶小小的木质船筏,缓缓划过冰冷如同凝固的冬河水面而来。

    九容坐在船尾,黑色的身影半是没在药炉升腾起的白烟里。而站在另一头,她穿着看起来厚重的藕色裙裳,用根长长的竹竿灵活地撑起船筏,一边唱着:

    “……始知当初从此去,回头不是在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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