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由十六名花精架起的仙驾破开云层,乘着霞光如期而至。
驻守九霄云殿的破军星君挥手示意左右,列队天兵均形容整肃,齐刷刷地为其让出那条通往大殿之上的仙阶坦途。
那里,迎亲的队列已等候多时。
月老丹朱红衣抱杖立在润玉身侧,尽管花界仙驾已然落地,眼珠子却依旧不住地朝南天门的方向望去,恨不能将那九重天给盯穿了似的。
直到嗅得香风扑面,润玉牵着锦觅行至近前,他这才堪堪回过神,绷着脸操起主婚人的职责,勉强迸出几句惯例的吉祥话来。只是终又觉得如鲠在喉,忍不住向锦觅传音入密,刺道:“只听新人笑,哪儿闻旧人哭哇——小锦觅,你怎可喜新厌旧、移情别恋?我那苦命的凤娃还在痴痴等着你回心转意呢!”
锦觅恍若未闻,将头朝相反的方向一撇,口中道:“我刚才感觉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都不敢往外扯……”
是日花神大婚,花界二十四芳主中足有六人随侍其后。听锦觅这么一说,左近的牡丹、海棠二位芳主忙将其婚服上上下下地细细查验了一番,剩余的几位也关切地围拢了过来。月老被她们挤得踉跄,差点没摔着,索性得一旁的玄素搀扶了一把,这才立稳了身子。
“小玄素,还是你机灵,”他后怕地耳语道:“这三个女人一台戏,六个女人……啧啧啧!”
“月下仙人有什么要和锦觅说的,待宴席开场,且坐下慢慢说。”玄素道。
月老一噎。
他是主婚人,席位就在天帝和水神近旁,进了九霄云殿哪儿还敢放肆?况且有些话,等锦觅拜了堂,可就再没有说的必要了……
不过,这些也不好对玄素道来。月老含糊地应了声,视线从她身上扫过,却突然发觉她今日似有不同。
细看之下,原是她罕有地着了正装朝服,最外层的正是灵宝流云飞月,衬着碧绿色的雾绡云縠,静时恰似琉璃,动时则潺潺如流水。发间、项上及手腕几处玉石相击、环佩叮咚,煞是动人。
月老听在耳中,心中颇不是滋味,目光不自觉地朝润玉飘去,却见其早已松开了牵着锦觅的手。
他身上穿着和锦觅相同制式的浮光锦婚服,头戴玉龙冠、上缀素罗纱,止水般地默然停驻于原地,与那忙忙碌碌的花界众人站在一处,又若蜉羽误入乱红之间。
‘孽缘,都是孽缘啊……’月老心中复又是一叹,暗忖道:‘如今,只希望凤娃不要浪费了老夫千辛万苦传去的信儿,及时赶回来才好……’这样想着,眼看吉时降至,锦觅的衣裳也已打理完毕,他回过头最后望了眼南天门的方向,随同一行人缓缓步入殿中。
殿内礼乐齐鸣,各路仙家均已到场。
一路行去,席间不乏对新人的称叹之声,氛围比在外头时要热切许多。长芳主面无表情地朝天帝略一颔首,带领花界众人在稍远的位置各自落了座。润玉则与锦觅相携来到天帝面前。
月老磨磨蹭蹭地走上台阶时,注意到玄素似乎向水神禀告了什么,教他那张冷脸略微融化了几分,紧接着便在与之一座之隔的下首坐下了。他们的中间是个空位,倒不知是哪路仙家迟迟不来……
正匹自思量着,只听天帝吩咐道:“既然都到了,便开始吧。”
月老不情不愿地应了。可未待开口,却见水神忽而毫无征兆地离开席位,行至天帝座前。
“陛下,我尚有一事需要禀明。”他说。
“诶,”天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洛霖,本座理解你爱女心切。只是吉时耽误不得,你有什么要吩咐两个小辈的,不如容后再议。”
月老的眉头一跳,隐约嗅到了几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的目光从水神脸上掠过,悄然滑向尚在席间的风神与霜神,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润玉和锦觅的头上,心中升起某种猜测,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了喜色。
也就在此时,殿外徒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
天帝、水神均止住了话头。
紧接着,但闻“砰”地一声巨响,一道影子狠狠砸入殿内。只见他挣扎着狼狈翻身,勉力站起——竟是护卫在外的破军星君!与此同时,伴随不绝于耳的甲胄摩擦声,几人、数十人,乃至上百名天兵,风尘仆仆地沉着步伐碾进殿中。
为首的那一个……赫然是本应驻兵忘川河畔的火神旭凤。
“旭凤!”天帝厉声喝道:“你这又是要做何?”
“父帝怕是问错了人,该问问夜神想要做何才是。”旭凤却只是看向殿堂中央,润玉与锦觅的方向。
“……此言何意?”
“夜神暂领五方天将之时,真真埋得一颗好棋。若非我早早察觉出魔界边境近月来的风波并非寻常,又布下天罗地网引出了内贼,倒还不知夜神忙于大婚之际,还有闲情调兵遣将,诸多谋划……”旭凤道:“你深知我被父帝下令带兵驻守忘川,没有传召不得擅回天界,又说服父帝将大婚筹备事宜全权安排于你,好借此安放你麾下三方天兵,埋伏于殿外……好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朝身后的精卫示意了一下。后者会意,命属下押解出一名天兵,走上前来。
那人面上覆盖着被灼伤的痕迹,血肉模糊、面容难辨,看起来神志也不甚清晰,只嘴里喃喃地叨着“大殿下”几个字。
“此时九霄云殿周遭已埋伏了不下十万天兵,尽数听命于夜神。”精卫解释道:“只待时辰一到,击鼓为令……直取天帝。”
此话既出,众仙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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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的时候,彦佑正以原型的模样藏身于邝露腰间的香囊中。
因无法苟同润玉视婚姻大事为复仇契机的念头,又无法说服对方,早在半个月前,彦佑单方面的与他分道扬镳,独身回到了空荡荡的洞庭湖附近居住……哪知闲着闲着,反倒琢磨出几丝蹊跷,心生悔意,索性磨着邝露偷偷捎带上自己,万一发生什么,也好出其不意,作奇兵一用。
‘都怪我这乌鸦嘴!现在的状况可不容乐观啊……’彦佑见天帝面色铁青,已然离开那高高在上的宝座走到润玉面前,急得心头着火。
他探出蛇头顶了顶邝露冰凉僵握的手,传音道:“她说的可是真的?地上那玩意儿,真是大殿下的人?我怎么从未见过?”
“我也不知……”邝露脸色苍白地说:“与各界诸仙联络之事多是九容在办,从几个时辰前我就一直没见到他……但有一点我能确定,大殿下的三方天兵的确都在殿外,昨日还是我替大殿下取的兵符!”
“……啧。”彦佑皱眉,一颗心沉了再沉。可奇怪的是,当他抬头观润玉模样,又似……胸有成竹。
不,还不止如此。
或许是那身婚服的缘故,润玉的身上泛着淡淡的光泽,好似明珠拭去了蒙尘。
“润玉,你有何要说的?”天帝压抑着怒火,沉声质问道。
“孩儿有几个问题要问火神。”润玉平静地说。
天帝露出意外之色,颔首默许。
“火神口口声声说抓住了内贼,得知我要对父帝不利……敢问火神是何时抓住的贼人?又是何时知晓的所谓计划?”
“……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旭凤顿了一下,反问道。
“当然有意义。”润玉道:“若是日前便知,何不早早禀明父帝,将我治罪?若是堪堪知晓,来不及禀告……火神此次驻军魔界,身边所带的仅精卫将军所统领的东南军一支,不知是如何做到在短短时间内调动起栖梧宫亲兵,直闯九霄云殿的呢?”
几乎是霎时间,所有的目光转移到了旭凤身上。
旭凤拧着眉头,神色难堪道:“润玉,你我是兄弟,我实在不想看到你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本以为你能迷途知返、就此收手,奈何你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我不顾惜情谊。”
“哦?是为兄弟情谊……”润玉冷冷道:“还是为了锦觅?”
旭凤愣住了。
就在这个当口,只见润玉抬手挥出一道灵力,恰击在司乐背后的大鼓之上,发出闷雷般的一记巨响。
“……不好!”旭凤身边的亲卫迅速反应过来,如临大敌,尽数拔出兵刃朝向殿门。
然而,直到鼓声余韵散尽,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回事?叛军呢?”诸仙中不知是谁轻声说道,在鸦雀无声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而像是在回答他似的,地上扭曲匍匐着的那位“内贼”,喉咙里又发出了破风箱似的“嗬嗬”声,隐约又在喊着“大殿下”三个字。
润玉冷笑了一声。
天帝怒道:“旭凤,这是怎么回事?”
旭凤当然无法回答。
就在这时,座中忽有一人站起,扬声道:“天帝容禀,臣有一个猜测。”彦佑听见邝露发出了低低的惊呼,仔细一看,发觉那开口的正是邝露的父亲,太巳仙人。
“太巳仙人请讲。”天帝沉声道。
“臣曾听闻,魔界有一对双生兄弟,兄长名为离川,人称‘药痴’,擅培育毒草;弟弟名为陌岐,人称‘鬼师’,擅傀儡之术。传说他所制成的傀儡,不但能够走路、说话,躯壳甚至还能流血流汗、使用法力,就算是大罗金仙见了也难辨真假,”太巳仙人拱手道:“而巧合的是,那位鬼师陌岐,如今正是在卞城王麾下当门客。当年先魔尊在卞城王府死于毒草一案中,也是因为他的帮助,卞城王才得以洗脱嫌疑,安然无恙……”
“依你所言,今日这名贼人实则是陌岐制作的傀儡?你如何能够证明?”旭凤打断了他:“众所周知,魔界三王中,唯有卞城王向来与天界交好,且其为人光明磊落,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做出这等阴险歹毒之事!”
“二殿下请息怒,”太巳仙人状似惶恐道:“臣知晓二殿下与卞城公主交好,可人心叵测呐……近年来魔界小动作频频,使计挑起天界纷争并非没有可能,若二位殿下真的……怕是会让他们坐享渔翁之利啊!”
天帝的面色极为难看。
“陛下,”太上老君出列道:“据记载,傀儡本体多为阴沉之木——是与不是,以天火焚之,一试便知。”
太巳仙人一听这话,连连摆手:“这……不妥当,不妥当,若因臣的区区推断,伤及人证,这可如何是好?”
彦佑缩在邝露的袖子里,闻言简直要笑出声来。
他用尾巴尖戳了戳邝露的手背:“你爹可真是和稀泥的一把老手啊,演得如此活灵活现。他这么一说,天帝岂能不出手?”若那玩意儿真是傀儡,正好摘除二位殿下嫌疑;若不是,杀灭人证以至死无对证,届时如何解释大婚上这场乌龙戏、保住天界名誉,还不是由天帝自己说了算?
果不其然,天帝并未搭理太巳仙人,亲自挥手祭出真龙天火。众仙家均屏息等待着,只见那贼人整个身子都封锁在火光之中,却不叫也不闹,安静地异乎寻常。
少顷,天帝拂袖撤去了火焰,只见其中已无人影,原地是一抹烧得焦黑的草木灰尘,散发出浓重魔气。
真相大白。
邝露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全是冷汗。彦佑略有些嫌弃地从她腕上爬下,大着胆子溜到了几案上,准备吃瓜压惊。刚啃了两口,脑海中不知怎地灵光一闪,竟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听太巳仙人说起傀儡之术时,他的心中曾骤然升起一种熟悉感,现在总算想起了它的由来。
他在璇玑宫中也见过类似的奇物。
那是九容的拿手好戏之一,对蓍草施以术法,可制成符鸟、符兽传信。后来他又改进了此种秘法,在数月前做出一种偶人,看去似活生生的仙童,还能使用预先注入的灵力,能帮忙料理璇玑宫上上下下的洒扫杂务。
彦佑曾开玩笑地问他,能否做个一模一样的彦佑出来替他干活儿。
当时九容的回答是这样的:“自然可以。只是,草人毕竟还是草人,仅能重复寥寥几句话、办简单几件事……若它犯了错,你说大殿下是罚你,还是罚这草人?”
现在看来,几句话、几件事,却也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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