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地,锦觅也能察觉到自己的躯壳中像是装着另一个人。
最初的时候,她听到的只有声音。凡间所发生的一切给她带来的伤痛从来未曾消退,它们不能与任何人言说,每当独处,就如潮涌渐起。
是那个声音给予锦觅以指引,免她溺毙在窒息般的懊悔与迟疑里,教她将从前所不能断舍的东西尽数断舍而去。
尤其是旭凤。
原本,唯独对旭凤,锦觅并没有下定决心去听从声音的指引。在她的心底,尚且残喘着没有熄灭的爱意。她的痛苦固然来源于旭凤的独断专行,以及他对穗禾的放纵所导致的圣医族覆灭,可更多的,是由于意识到——那诸般尘世的幸福原来不可兼得。
于是,指引着锦觅的声音沉默了。待到羌兰身死的消息传回花界的那一刻,伴随着某种信仰的崩塌,那个声音在锦觅的神魂深处爆发出嘲弄而凄厉的笑声。
而也是在那个时候,锦觅接受了它的帮助,交出对于身体的控制权,将真正的自我龟缩在了心底那如霜般冰冷的焚烬里。白天,她默然旁观着“锦觅”所做的一切,看它将自己模仿得惟妙惟肖,看它收拢花界、与润玉结盟,看它以雷霆之势向天后复仇......而夜晚,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
梦里,她见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时而在圣医族,时而又在淮梧王宫。锦觅的梦魂则总是飘在距离她不远的半空之中。
锦觅原以为她看不见自己。直到终有一日,那个女人坐在妆台之前,镜子里映照出她的脸,恰好对上锦觅的目光。
“呀......”女人丝毫不显意外,掩着嘴角轻嗤了一声。
锦觅讶异道:“你能看见我?”
“当然。这是你的梦境,在这里,一切的因果为你而生。”女人说。
“我的梦?可是......难道不是你把我拉到这里的吗?”锦觅道:“我都不认识你,又为何会梦见你呢?”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女人漾开一抹魅人的笑意,红唇轻启:“我是清玥呀......”
“……清玥!”闻言锦觅大骇。她的心神只是微微一动,梦魂便仿佛生了翅膀,转瞬间拉近了同女人之间的距离,冥冥中,正像是在佐证着对方的话语:这正是她锦觅的梦境。与此同时,只听清玥又道:
“我也是文草,或者......我还可以是你,锦觅。”
锦觅怔怔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目眩迷离间,竟当真在那张陌生的脸上看出了再熟悉不过的神情。哪怕是魂体,她依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不安。
“不用觉得奇怪,你很快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清玥仿佛轻易地察觉了她的想法,笑着说:“如今我成了你,作为交换,我也来告诉你属于我的教训......希望你莫要步上我的后尘。”
伴随着这句话,珠帘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位侍女模样的人掀帘而入。她在清玥面前跪下,恭敬地回禀道:“殿下,王上派人传话,明日出发带上平夫人同行。”
“......知道了。”清玥没有回头,匹自端坐而不动。
听到她变化的嗓音,锦觅震惊地向镜中望去,惊觉不知何时,清玥已不复年轻的模样。尽管她的脸孔在脂粉掩盖下依旧美丽,从金红色领口中露出的脖颈上,松弛的薄皮却打着皱褶,与暗青色的脉络互相交错,无情地昭示着岁月变迁。
这是锦觅头一次直面凡人女子的老去。她想确认清玥是否还能看到她,张口却无话可说。
而就在这时,周遭的场景改变了。脚下花纹繁复的织毯、雕刻着凤戏牡丹的乌木妆匣,以及整个弥散着暖炉浓烈焚香的宫室,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方绵亘的白色山峦,锦觅的梦魂所漂浮的地方,正是被它们包围出的一片宽阔山谷。
......鬼谷。
山风刮过锦觅的面颊,在燥冷的空气里,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谷里四处是人,姿态或蹲或坐、或而平躺,散布的地点隐呈包围之势,越往中间,他们身上所着的衣裳便越是华丽。
此情此景,望去恰似被定格了的贵人游者之春行。但锦觅非常清楚,它们都是尸体。积雪几乎落满它们的肩头。
在尸群的中央,锦觅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清玥。她的头高高向后仰起,病态延伸的脖颈上透漏出灰白色的死气,如同返老还童般地抚平了皱纹、又擦上了细粉,映衬着一圈暗黑色的可怖掐痕。而在清玥身旁,一个老人以扭曲的姿态岣嵝靠坐在一块岩石边上,心口插着把小小的短匕。
他们二人的周围,有着新雪未能掩盖住的、大片大片的泥土刮痕,一条暗色的血路延伸向不远的地方。
锦觅顺着它望去,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看见在距离清玥的尸身不远的地方,差不多在山谷正中间,矗立着一块半人高的、朴素的青石板。石板下面,一道小小的身影蜷缩着,紧靠石板跪坐在雪地里,血的痕迹绵延到那里便停驻了。
“素素……”锦觅喃喃地说。
她控制着梦魂飘飞到玄素跟前,伸出双手想要触摸她的肩膀,却发觉自己的手无有实质,从她身体里徒然穿过。
不过,这样的距离也使得锦觅将她看得清晰。
玄素的怀中紧紧搂着一只动物。它已经死了,侧腹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痕,血早已干涸。她将脸半埋在它黑色的皮毛里,鼻尖呼出若有若无的白气,身上的落雪几乎与周遭尸体一样厚。
天光大亮。青石板顶端,雪的结晶闪烁生辉。
“在一切尘埃落地的那一刻死去,才是最大的福气。”锦觅的脑海中乍然浮现出幽萝长老的话来。直到如今,同样经历了许多事,她才真切地触及了到这句话里所蕴含的那种悲伤。
长生本没有任何意义。它是另一种轮回,因为命运永远无常。
身后,有什么发出“悉悉嗦嗦”的响声,像是丝帛摩擦的声音。锦觅回过头,看到清玥的尸身在动。
……不,并不是清玥在动,是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锦觅屏吸等待着。约莫一柱香之后,从清玥微微张开的唇齿间,一只通体漆黑的蚕悄然爬出。它从清玥的脸上掉到雪地里,往玄素的方向奋力爬行而去。而与此同时,清玥的尸体像是被燃烧的纸钱般,骤然化作了焦黑的尘土。
见状锦觅大惊,忘记了自己还是梦魂状态,想要在那邪物触及玄素以前将它踩住。却见它爬行至中途突然自行停下,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后背裂开了老大一条缝痕,须臾便不动弹了。
“……死,死了?”锦觅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
话音未落,从那黑蚕背后的缝隙间钻出一对巨大的翅膀,蚕的躯壳则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黑色皮囊,在褪下的瞬间,如同清玥的尸身一样,碎作了尘埃。
蝴蝶绕着玄素翩然飞舞。锦觅的视线无法从它身上移开,她知道那是“如故”。
“我吞服长生不老药原本并不是想长生不老,只是不想让那人如愿罢了……不想药刚入口,反被他杀死,差点功亏一篑。”清玥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站在锦觅身前:“‘如故’食凡人岁月而生,因为我死了,它无甚可食,就开始吞噬我的往后轮回,也就是三魂六魄……又怎知,竟因此而化为七星蛊王,更得了一丝人性。”
“所以你才说,你是清玥,又是文草,对吗?”锦觅低声道:“文草是素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可你却杀了那么多人……你又要让我们如何面对你呢?”
“不,你还遗漏了一件事——我就是你呀。我说过,这儿的一切因果为你而生。它们既是我的过去,也是你的未来。说到底,如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是么?”清玥说着拂了拂衣袖,眼前的鬼谷逐渐变得模糊,然后渐渐消失:“我累了,替你织梦煞是费神,暂且把身体还给你吧……”
“等一下!”锦觅问道:“明日大婚,你还会出现吗?”
但她没有等到回答。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入目是花界好友连翘忐忑焦急的神情。见她醒来,连翘忙喊道:“锦觅,你终于醒了!刚才我叫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反应,我正想去找长芳主呢……”
“我没事,只是太累了,不必劳烦长芳主。”话虽这么说,实际上,锦觅觉得头痛欲裂。她用手揉着太阳穴,一边在心里试图呼唤清玥,可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死样的沉默。
“锦觅,刚才霜神仙上来过花界,在你屋里坐了好久呢,看你还睡着就没有叫醒你。”连翘又道。
“素素?”锦觅立刻问道:“那她现在人在何处?”替她遮风挡雨的那抹影子猝不及防地消失了。风雨近在眼前,她此刻的心就像幼嫩的细芽般战栗着,迫切地想要找到什么去攀附。
“走了啊。霜神仙上说了,你要是醒来,也不必专程去找她。待到吉时,诸位芳主送你上天界,她和月下仙人自会在宫殿外头等你的。”连翘理所当然答道。正当锦觅失望之际,她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喏,她还让我把这个带给你……锦觅,这个是什么呀?亮闪闪、金灿灿,怪好看的!”
“这是……平安绳……”锦觅将它接过,艰难地说。那是一根金线,于她而言,犹如万般回忆编结而成。
连翘对锦觅内心的震动浑然不觉,颔首感叹道:“平安绳啊,霜神仙上对你可真好……不过有点奇怪唉,今日是你和夜神大殿大婚的日子,要送不是应该送些百年好合之类的东西吗?”
锦觅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而是将金线紧紧地捏在了手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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