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锦觅回归天界那日,精卫恰以父亲昴日星君的寿辰为由,向军中告假回到家中。

    踏进扶木居的门,她在久未相逢的父亲跟前跪下,又将早已不再佩带的“虞渊”双手奉上。

    “父亲,我悔。”她说。

    “何故?”昴日星君没有接过那把剑。

    他是一个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矮胖的小老头,生着双眼皮厚实的睡眼,望去心宽慈善,又常常显得漫不经心。不俗的战功、抑或是两朝元老的身份,这些东西仿佛从未在他身上刻下过痕迹。即便是此时,从他松弛而无神的面上,精卫也很难看出其情绪。

    但她依然毫无躲闪地直视着父亲的双眼。

    “女儿从父亲处继承虞渊时,曾立下誓言,‘此剑所向唯邪魔妖祟,永不对天界中人而出’,如今女儿违背此誓,无颜再佩虞渊,此为其一;火神私自下凡,若遵天帝之令,八方天兵原应暂属夜神麾下。女儿却为一己之私听命于天后,越俎代庖插手鸟族事务,于军务多有懈怠,此为其二;最后......”

    “......洞庭一案,女儿倚强凌弱,带兵捉拿无辜洞庭水族,上至长者、下至孩童,共计三万六千四百余人——此举违背天道伦常,女儿枉为三足金乌族人,枉为父亲的女儿,”言毕,精卫低垂下头,也藏起了双颊火烧般的羞惭与悔恨,双手却又将“虞渊”向前递了递:“还请父亲收回虞渊!”

    昴日星君沉默了许久,接过它,轻轻搁置在了面前的几案之上。剑穗发出清脆的微弱声响。

    “精卫,你说自己已无资格佩带虞渊,”他缓缓道:“但你的父亲……他也没有资格。”在精卫惊诧的目光中,他叹了口气,示意她站起身来。

    “我司掌日升日落数万年,本早已见惯了命运辗转轮回,却不想如今的夜神,兜兜转转,倒是与两万年前的先夜神有几分相似......”他说。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当年北辰君怀璧其罪,为先天帝所忌惮。他与先霜神,也就是当时的狐族公主,月老丹朱的生母原有过一纸婚约,却也败在了那个女人的叛变之上,白白蒙受违背上神之誓的冤屈,最终落得陨落下界的下场......”

    精卫不可思议道:“先天帝的手段如此不光彩,那时候的天界怎地竟无一人不满么?”

    “先天帝前娶龙女为天后,后纳狐族公主为天妃,将那两名心高气傲的女子牢牢控制在手中。又欺水族弱小,屡寻由头责难,硬生生将反对得最为坚决的先水神,鲛族予木上神逼下天界,携泉先全族退避凡界天池水域,另立门户……手段之狠辣,比太微天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界又有谁再敢发声?”昴日星君沉声道:“很遗憾,精卫......你的父亲,便是那懦夫之一。更可笑的是,纵使如此,我也因为曾受过北辰君几日教导而被先天帝所不喜。为父不争气,就苦了你这个女儿——否则,今日你又怎需为了个火神放下我族骄傲、筹谋至此呢?”

    “女儿已知错……此次若非夜神以己之身代洞庭水族受过,女儿现已犯下弥天大错。从此以后,愿永驻忘川河畔,再不回天界……”乍闻秘辛,精卫震惊之余,对这偌大天界只剩下深深失望,对自己早已做下的决定也就愈发坚决。

    然而,在这之前,还有一事需要托付给父亲。

    “不瞒父亲,当日夜神受天雷地火时,天后放出琉璃净火,想要取其性命。女儿当时已拔出虞渊,决心阻断天后,可谁知......”精卫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双手托着展示在昴日星君面前。

    “...... 这是?”昴日星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物,郑重其事地将那颗不知材质的玉珠接过,抽出一丝灵力万般小心地试探去,再三确认:“玄穹光、冥津渡,一为太阳、一为太阴,本是一体双生。自玄穹之光被盗后,此物本应被锁于上清天禁地才是……谁能在盘古太魂的脚下将之取出?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就是此物护住了夜神心脉。女儿亲眼所见,它吞噬了天后的琉璃净火。”精卫说罢,将那日所见事无巨细地向父亲道来,又道:“夜神被府上仙侍带离时,此物不慎遗落,女儿唯恐被天后察觉,就悄悄藏了起来。原想归还给夜神,只是夜神自负伤后便行踪不定,女儿又无法避开天后耳目前往璇玑宫……”

    “冥津渡出自极乐天界,焚尽业障、渡人解脱,自然克制天后的业火……对了,你刚才说,夜神受刑那日,你本欲一战于天后?如此,她事后为何未曾降罪于你?”

    “见夜神有异火护持,女儿震惊之下,身法有所凝滞,”精卫赧然道:“哪知还未离开夜神身侧,水神仙上就长驱直入阻止了天后,还打落了女儿的剑......天后没有多想,甚至以为女儿那时的拔剑是要助她杀死夜神,事后反而还对女儿更为信任。”

    “若是如此,你自请去往魔界,天后又怎能容你?”昴日星君摇头道:“你且安心留在天界,此事或有转机。”

    “可是父亲……”

    “你记住,天界唯一的主乃是天帝。”昴日星君摆了摆手,打断了她:“至于这碧堕天火……我自会找机会交还给夜神。”

    不知怎地,他忽地扬眉笑了,略显慵懒的面上难得一见地闪过狡黠神采。像是一块卵石,敦厚无棱。坚实的本质藏在它的内里,只在反光的某个瞬间,微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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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锦觅回归天界,晋封上仙可谓水到渠成。

    对此还有异议的就只剩下了天后荼姚。

    听天帝提出要封锦觅为花神,她嫌恶地看了一眼被水神牵着手、身着黑衣的锦觅,冷声驳道:“陛下,锦觅仙子虽然归来,但此番命数有变,并未尝到人间七苦中的‘老苦’,尚无资格返回天界,更枉论袭花神之位。按照法度,理应再次转世为人,待到尝尽七苦之后,方可位列仙班。”

    天帝拧起眉头还未开口,却听水神在阶下回道:“觅儿此番历劫命数有变,皆因一上神擅自下界,扰乱她的命数。这位上神如今尚在凡间,不知天后可还认得?”

    “水神,你这是什么意思?”天后怒道。

    天帝略一挥手,制止了她:“旭凤身为火神,却如此不识大体,违反天规,本座绝不姑息。此次为其安排天煞孤星的命格,原也是为了让他多受些挫折,有所长进,不想还是扰乱了锦觅仙子的历劫命数……缘机仙子。“

    “小仙在。”

    “锦觅仙子此番历劫人间,虽然少了一苦,但也经历了不少磨难。如今她若是晋升上仙,天象推演结果如何?可还会有异常?”

    “如若按天界法度,锦觅仙子此番确实是历劫失败……”缘机仙子拱手禀道:“不过小仙今日细细推演了一番,锦觅仙子下凡历劫虽短短十几年,算不得圆满,但是她所经历的每一苦皆是大苦的劫数,是以元神修炼纯净。如若晋升上仙,小仙认为不会有损神本,也不会引发天界异象。”

    “如此便好。”天帝满意道:“锦觅仙子,本座现在认可:你已位列仙班,晋升为上仙。既已晋升,理应承袭花神之位。三日后正逢立春,届时本座将为你举办一场盛大的晋封典礼。”

    “谢天帝陛下抬爱,”锦觅道:“只是……这次下凡,锦觅遇到了同在渡劫的冰清阁文草仙娥,她为了救我而元神寂灭了……锦觅无需晋封庆典,只想早日找到真凶、为她报仇。”

    “元神寂灭?”一旁的月老丹朱失声惊呼道:“不可能吧?天界中人,哪怕只是个小小仙侍,也不是凡人能奈何得了的呀,除非……”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慌忙捂住嘴巴,不再多言。

    可他能想到的,座上天帝又如何想不到,当即阴沉了脸色。

    “竟有这等之事?你放心,本座一定会彻查此事。但册立花神是六界大事,需得郑重,且与此事无碍。你且回去好生准备一番……”

    观天帝脸色,又收到了他晦涩而来的质疑眼神,天后心头一跳,即便有再多不满也只能按下。她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转移话题道:“陛下,如今锦觅仙子已平安回到天界,旭凤却还留在凡间受苦,您看可否尽快将他接回?”

    “这能怪得了谁?还不是他自作孽?”天帝瞥了她一眼,颇为不满,但末了,还是向缘机仙子问道:“缘机,旭凤如要早日回归天界,对凡界可有什么影响?”

    “回禀陛下,火神二殿下下凡之前,淮梧国流年战乱、昏君迭出,国运本就是强弩之末。根据小仙推算,如无火神二殿下下凡,该国早在五年前便已灭国。”缘机仙子道:“若现在召回火神二殿下,为其凡人之身安排一个战死或病死的命数,该国会在半年之内逐渐回归先前的天命轨迹,于凡界运数影响甚小。”

    “好,那就……”天帝点头,刚要开口吩咐,不料竟被锦觅打断了。

    “陛下!”锦觅急道:“锦觅此次下凡,深知凡人生活不易,如果淮梧国覆灭,那些无辜的百姓都会陷入战乱、流离失所……锦觅在凡间的恩人、朋友,他们都会……”

    “锦觅仙子,国之将倾乃是天命,非一人一神所能更改。仙子之所以投身于那里,就是去感受苦难的,并非是去普度众生。火神二殿下本就是……呃……长此以往下来,二殿下的神本恐有损害啊……”缘机仙子忙回道。而水神也适时地拉了锦觅一把,阻止了锦觅再继续争辩下去。

    这场小小的风波点醒了天后。

    她恍然察觉,锦觅即使已经回到天界,心中也依然牵挂着凡间所认识的那群蝼蚁——如此一来,乘她前往凡界时悄无声息地除去,倒也不是没有机会。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天后面色好看了一些。即便是天帝旁敲侧击地向水神催起锦觅与润玉的婚事,她也只在一旁端庄不语,无意阻挠。当水神几番推脱并挟锦觅离开后,她借机起身,亦向天帝告退,同时派心腹去请精卫前往紫方云宫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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