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昏迷中,润玉又回到了太湖。

    这并不是巧合。儿时,他曾屡屡经受剜鳞剐角之痛,匿蔽于太湖暗室的永夜中,不见天日地生活。

    彼时种种,诸如透彻骨髓的冰寒,抑或是失血到极致后反噬而来之灼热,恰与如今洞庭灾祸的余韵相合。即便曾随记忆掩埋,他的身体也终究记住了它们。

    命运本如此。

    困顿永无尽头,以及……偶有喜乐,却总是乍现就凋零,吝啬又匆匆。

    润玉睁开眼的时候正逢夜晚。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在璇玑宫中。寝殿里寂静无声,唯榻侧一盏灯微明。玄素坐在灯旁离他不远的地方,此刻正似有所感地朝他望来,随即又稍微靠近了一点儿。她轻轻扣住了他腕上的脉络,也给那截冰凉的手腕沾染上了些许温度。

    “现在是巳时,”片刻,她将手收回,交叠于膝盖上:“九容去了布星台。”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九容对于命令向来一丝不苟、从无疑虑,哪怕未必对他抱有多大的忠诚。平日里,此般态度反倒使他感到轻松,但也不乏固守与机变难以两全的境况,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润玉微微垂下了眼。尽管知道玄素看不见,他还是将肘撑在塌上,勉力调整了姿势,半坐起身来。

    “天后放了他们吗?”他问道。

    玄素点了点头:“前有上神之誓,后有天帝赴刑场亲下谕旨,赦免洞庭三万六千四百水族。天后莫敢不从。”

    闻言,润玉提起的心缓缓放了下来,面上划过一丝苍白的笑意。

    “这样便好……我曾答应过娘亲,要好好照顾鲤儿,而洞庭湖有千千万万个鲤儿……不应再重蹈当年那个鲤儿的覆辙。”他顿了一下,又道:“说来,此事也有你从中周旋,甚而不惜与天后针锋相对……我一直未曾对你说一声谢谢。”

    “纵使天后权势滔天,然则‘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如今只是暂时未到因缘会遇之时,” 玄素浅淡地笑了笑:“况且,我亦曾答应过洞庭君,要同你一条心……无论其中有何误会,我亦不会食言。”

    她的话使润玉一怔。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那是簌离对“锦觅”的期望,是注定沉重的诺言,本不该由眼前这个人来背负。不想竟被铭记于心,并且以她的理解改变了它所指代的含义,增添了它的分量,并且......像对待上神之誓般地,珍之、重之、将其奉行。

    灯光似乎暗了一点,但它始终照亮着玄素的脸庞。她的个子单薄娇小,略微鬈曲的长发、层层叠叠的衣裳也就越发显得复杂、厚重。

    有时候,她像是花,白色的——花蕾的模样,只觉得小而简单;到开放的一刻,才忽觉那是某种重瓣的、繁盛的花朵。

    润玉想要说什么。然而就在此时,近旁的那盏灯熄灭了,黑暗断绝了他的未启之言。玄素从塌边起身,续上一根新的蓍烛点燃。他这才发觉,整个寝殿内弥漫着蓍草苦涩的芬芳,从不知何时起,减缓了他身体上残留的痛意。

    但比起这个,他的脑海中升起一个猜测,霎那间紧紧扣住了他的心弦。玄素重又坐回他身边时,他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能看见了?”

    “是的,”玄素说:“就在今天。”

    ......果然如此。

    无疑应该为她高兴才是,只是这类念头甫一升起,便已被更大的不安压制住了。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苍白与狰狞恐怕更甚以往,正以平生最为不堪、狼狈的姿态与玄素相面对……而在此之前,她对这些一无所知。

    熬人的沉默里,有谁咳嗽了几声。

    润玉侧过头,看到了彦佑。他扯着衣角站在寝殿入口附近,与润玉四目相对,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我刚才从北天门进来,正好遇到九容,他说大殿还没醒,让我有空回来看顾一二……早知道霜神仙上在,我就不急着回来了,累死我了!”

    “不,你来得刚巧。”玄素起身道:“我需得下一趟凡间。”

    “这个时候吗……”彦佑迟疑地往润玉脸上瞄了几眼:“呃……那,霜神仙上,慢走,不送?”

    他局促不安地看着玄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直到听见外头魇兽快乐的“唧唧”声从远处传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哪知润玉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来了多久了?”

    彦佑忙回过头,辩驳道:“我……那不是,看你们聊得挺高兴,不好意思打扰吗?”

    “那为何又现身了?”润玉冷冷地问道。

    “这不就是……见你们聊得又不高兴了嘛……”彦佑嗫嚅:“不过,今日凡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儿,霜神仙上心情不佳也可以理解,绝不是因为大殿你的缘故,你可别多想啊……”

    “凡间?”润玉皱眉:“凡间发生何事?”

    “大殿,我说了你可别太生气……”彦佑的眼珠转了又转,支吾了好一阵,总算是组织好了语言:“穗禾公主在凡间已经殒命,回了天界,我也是偷听来的,所以才又下凡查证了一番——就是,锦觅吧……她,在凡间,和那个淮梧王,嗯……就是火神二殿下,成亲了……”

    彦佑这厢说得小心翼翼,可事实上,由于锦觅在成亲之前时常做梦,此事润玉早已从魇兽带回的梦珠里知晓。或者,不如这样说……锦觅与旭凤的情谊本非一日之寒,作为旁观者,经年累月的时光已足够让他认清许多事实。如今,再次听到它从彦佑口中说出,他的心中除了麻木,唯余沉寂。

    “还有呢?”他说。

    也许是他的反应太过于平静,彦佑愣了一下,仔细观察了润玉表情,这才说了下去:“迎亲的时候,凡人的穗禾公主带人屠戮了圣医族,还认识了之前洞庭湖边跟我战斗的那个魔头,拿到了灭灵箭,想要跑去刺杀锦觅……锦觅倒是没事,就是霜神仙上之前的那个仙侍美人儿……灰飞烟灭了。”

    言毕,他颇为怅然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看霜神仙上那副样子,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润玉没有回答他。

    “穗禾公主和那个灭灵族回到天界,势必要向天后禀告凡间诸事……如此一来,天后即便对赦令心意难平,想必也无暇再顾及洞庭水族,”过了许久,他说道:“你身上旧伤未愈,莫要再轻易查探紫方云宫。若是闲着,不若去凡间整顿洞庭水族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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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锦觅的嘱托,羌兰将一口小箱子带回了淮梧王宫,没有假手任何人,亲自抱进了自她的寝殿之中。

    锦觅早已在那里等待着,见到她,飞快地从塌上站了起来:“如何?”

    “拿到了,”羌兰将怀里的箱子放在她手中:“锦觅,和你说的一样......如今族里对宫中的人态度大不相同,看到秦潼,她们问都不问就让他进去了......”

    “那是自然的,”锦觅微蹙起眉头,低低苦笑了一声:“她们都知道,处死穗禾公主的人是秦将军。不论是怕他,还是感激他,都会让他进去的.....辛苦秦将军跑这一趟,替我好生谢谢他。”

    “谢他做什么?这是他欠我们的——如果他早到一步,文草就不会死了!”提到这个,羌兰忍不住红了眼眶:“还有兄长,他不许我在你面前提这些事情......可他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赦免穗禾?那种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不管不顾的人,她对别人只会更加残忍!”

    “嘘。羌兰,这并不能怪秦将军......也不能怪王上,”锦觅将手放在羌兰手背上:“你莫要怨恨他们。他们一个是你未来的夫君,一个是你的兄长......是你在这座宫殿里唯二的倚仗。”

    “可是......”见到锦觅这幅与过去判若两人的模样,羌兰的泪水从眼眶中漫出,苦涩地呜咽道:“可是我好恨......你昏迷的那两天,我每天都做噩梦,梦见你还有文草都走了......我甚至想,秦潼怎么能那么干脆地就杀死了穗禾?那样太便宜她了!她就那样轻轻松松地死了......我,我又该去恨谁呢?锦觅,我现在是不是变得特别冷血、特别讨厌?”

    “不,你只是恨错了人,”锦觅很轻地说:“冷血的、讨厌的是我,我会好好向她道歉,到那个时候……”她的声音太过于缥缈,以至于后面说了什么,羌兰并没有听清,想要追问,却见她已经径自抱着箱子坐到了塌边。

    锦觅将那箱子搁在膝上,手轻柔地拂过它的表面,又凝视许久才终于将它打开。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几本医书、一盒针具、一副卷轴……以及一个小小的瓷瓶。锦觅拿起那幅卷轴,递给了她。

    羌兰打开看去,发觉那是一副女子肖像,。

    “这是谁?我不认识,但好像......又觉得有点眼熟。”她疑惑道。

    “这是青女娘娘。”锦觅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曾经在青女庙里许愿的事?你走之后,我和文草在族中禁地里发现了另一幅不戴面纱的画像,一直想要让你看一看,就把它临摹了下来。当初来时事态紧急,没有携带……现在送给你。”

    “这幅画是文草画的,和她当年画药草图鉴的笔触一模一样,我看过几千、几万遍,绝对不会认错的……”羌兰隔空抚摸着那幅画,喃喃道:“原来青女娘娘长这个样子......真好看......”说着说着,她眼中又淌下泪来。

    “我看到那幅画像的时候,曾经想,我一定要做青女娘娘那样的人......可没想到,到头来,我却成了清玥。”锦觅说。

    “......清玥?”羌兰道:“清玥不是一种毒药吗?你怎么会像清玥呢?”

    泪眼朦胧之中,羌兰看不到锦觅的表情。她听见锦觅这样说:“羌兰,下个月你就要嫁给秦将军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知道吗?”

    这话说得奇怪。羌兰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忙擦干了眼泪,急道:“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担心我嫁人后就忘了你?你放心,我以后虽然不住在宫里,可兄长已经答应我可以随时进宫,我会一直回来看你的!”

    但锦觅只是笑着,磨搓着手中那只小小的瓷瓶,没有说话。

    羌兰真正明白锦觅话中的含义,已是在数月之后,一个寒冷的冬天。暨淮梧王姜旭及长公主羌兰大婚的喜事,淮梧上下在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迎来了国丧。

    逝去的贵人,乃是他们的新王后。她似乎是因为衰弱而死的,也可能是由于别的什么缘故——没有圣医族圣女,也就无人知道是何种病痛带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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