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空气中异常的灼热，彦佑就算是不往天后处看去，也知道她正在使出某种高等火系法术。
‘红莲业火？不，这个程度的话……琉璃净火吗？’他想。然而，当他第三次试图靠近润玉与簌离，立刻又被天后那蛆一般烦人的魔族影卫缠住了，甚至于焦急之下乱了节奏，肩膀上再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顾不得疼痛，彦佑就地一个翻滚，堪堪躲过魔族横空劈来的刀锋。抬起眼，第二刀已然近在眼前，避无可避！
而就在此时，气浪呼啸而来。
那是极致的火灵力与水灵力正面相撞所产生的气浪。魔族意识到这一点，在空中紧急地收回了刀尖气劲，却依旧慢了一步，被庞大的灵气流波及，不敢逆势而行，被迫顺之向侧跌落。
‘好机会！’彦佑因平贴在地面上，几乎没有被灵力相冲影响。他即刻翻身而起，趁魔族步法不稳的大好机会狠狠赏其一掌，确认那家伙已受重创，回身便想朝簌离奔去。
然而……
怎么回事？
干娘怎么站在那里……不动？
天后荼姚面色痛苦地僵立在不远处。
润玉跪在地上，维持着先前恳求天后放过簌离的姿势。簌离挡在他身前——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没有被方才的灵气流击倒，而是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怔怔将簌离望着。
有一瞬间，彦佑以为是时间定格了。
‘所以……只有我还能动，是吗？……哈哈，干娘这是什么神仙法术……’彦佑想着，极力扯动着嘴角，仿佛这样做就能将越来越沉的心提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跌跌撞撞，半是走、半是爬地挪到润玉身边，也不管在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扯住润玉的胳膊：“大殿，醒醒？”又抬头朝簌离道：“恩主，恩主！……干娘？您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簌离的身躯颓然倒地。
……咦？
停止时间的术法失灵了……或者说，它的对象发生了反转。彦佑眼睁睁地看着润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将簌离搂在怀中，将灵力一股脑向她输入进去，自己却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越过润玉的肩头，他能看到簌离的脸——这个印象中嘴唇永远红润、面颊如披珠光的美丽女人，她的肌肤镀上了一层带死气的青白，仿佛碰之便会化为硒粉。
一道红光从彦佑的视线中掠过。
直到身旁润玉徒然咳出一口鲜血，彦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后已经调息完毕。而她的掌上已再次运起红莲业火。跃动的火苗使彦佑的瞳孔猛地收缩，原本不受控制的身体动了，以一种决然的姿态拦在簌离与润玉身前。
‘还不够吗……所以，天后……这个妖妇，是要连同大殿一起赶尽杀绝？’被击中的那一刹那，他脑海中浮起这句话，是意识跟上本能的证明。随麻木退去，剧痛袭来，彦佑能清楚地感觉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但这些都没什么。失血到了极致，彦佑的身体反倒变得灼热，一股喝酒喝到上头的热忱自丹田处蔓延到四肢百骸——此为穷途末路之际，元神自发燃烧所换得的生机。
他看向润玉，眸子亮得惊人。他看见润玉已经轻柔地放下了簌离，面朝着天后。他看见无数条水龙从润玉身后冲天而起，向天后击去。天后难以置信的目光、踉跄的闪躲，俱被他看在了眼里。
啊啊……真好……太好了，原来大殿也一直在隐藏实力吗……这样的功力，即便是干娘全盛之时也比之不及吧？该说，真不愧是龙族……吗？
……那么，我彦佑一条贱命，若能换来大殿逃脱的一点点机会……日后但凡能够复仇，是不是也能算我一份呢？
划算的买卖。
这样想着，彦佑悄然将灵力在丹田处凝聚起来，准备化为蛇形——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自己是一条蛇，而不是鲤鱼，或者……龙鱼之类的任何东西。因为只要是蛇族，就一定具备一种得天独厚的能力：将身体像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獠牙必定率先触及猎物的身体，在一息之间把剧毒注入……届时，即使强悍如荼姚，也至少会麻痹片刻吧？
他静静地等待着机会。当天后不堪润玉攻击，动用最后的灵力使出琉璃净火之时，才是她对旁人最为松懈之时。
机会只有一次，无论成败，这都是他彦佑生命的终焉。
时间的法术再次降临。彦佑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后的手掌，只觉得她的动作是那样缓慢。而那琉璃净火的蓝紫色泽，不知怎地，在他看来竟变得美丽起来。
……对了，像孔雀啊。
孔雀……穗禾……嗯。
不能再想了……因为莲花的形状已经出现了。琉璃净火成型。
……等等。
好像有什么……青碧色的？
比血的殷红更为绚目的碧色，洞庭的湖水一般。
是霜神的衣袖，霜神衣袖的一角出现在彦佑的视野里。只一角，侵占了他整个的视野，将他温柔地淹没了。
幻觉吗？
不，不是的。天后的琉璃净火被收回了。她正气急败坏地对谁说着什么。说了什么……彦佑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耳朵里满是混杂的嗡嗡声，从被打倒开始，至今还没有恢复。
……但这就够了。他骤然松懈下来，放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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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佑醒来的时候，入目是洁白。
晴空之下，远远就能看见山顶银白色的反光。侧过头，白色的、不知名的花朵几乎遍布连绵的山坡，其余的地方则稀稀疏疏地沉积着未融化的冰雪。在他的身下是其中一处较为平缓高地，身边不远的沟壑处，雪水汇成溪流潺潺而过。
这般景致，绝不是幽冥。
‘我这是死了？难不成……是以身护主有了功德，飞升上界了？’彦佑左顾右盼一阵，又用胳膊肘勉力支起身子，惊讶地发觉身上除了力竭的酸麻外，伤痛感已然消失无踪，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不知是上清天还是极乐天呐……别是极乐天罢，我可不想成佛成圣！若是再来几个仙女接我就更好了……’
“小友，你醒了？”一个声音忽从头顶上响起。
彦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名老者，正负手站在近前。此人不知是何族长者，生得颇为奇异，老而无髯、高鼻深目、皮肤微褐，一双光采暗藏的垂眼，瞳孔却呈湛蓝色，蔼然地与彦佑互相打量。
“敢问前辈，此地是何界？此处……又是何处？”彦佑忙站直身体揖道。
“此处，凡界，天池水域。”老者回答，看彦佑瞪大双眼，俨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又朗声笑道：“小友无需惊慌，你身上的伤看似严重，实则未伤及要害。至于体内残留的魔族瘴气么……这满山遍野的白杜鹃乃是它的克星，也幸亏你赶上了开白花的好时候，如今应已无大碍了。”
“天，天池……”彦佑消化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老者的话：他并没有死，还被带离了洞庭湖，来到了这里……对了，天池是霜神封地，他记得自己在昏迷前曾确然看到了霜神的身影。“这位前辈，请问霜神仙上何在？夜神大殿下是否也在此处？”
老者缓缓点了点头，遥指向身后如镜的池水：“他们在温凉泊边，陪伴簌离小友走最后一程。”
“干娘还活着？”彦佑先是一喜，紧接着回味过来话中含义，急急跪道：“前辈医术超凡，既可救得彦佑，可否救干娘一命？干娘乃是中了凤凰一族的琉璃净火，如蒙前辈相救，日后前辈让彦佑做什么都可以！”
“小友，你先起来，”老者见他如此，叹道：“龙鱼一族有我泉先三分血脉，但凡可救，何至如此？罢了……你且自己看吧。”说着，抽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袖袂轻翻之间，已挟彦佑来到温凉泊近前。
彦佑一眼就看到了簌离。
有一瞬间，他觉得老者在唬人。因为簌离看起来已和先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在地宫中时更为神采熠熠——至少，彦佑就从未曾见过她那样笑容满面地对谁絮叨着，眉眼间俱是幸福的光彩。
但润玉的模样终究出卖了她。他将哽咽压抑在喉咙口，回答不出簌离的任何一句话。簌离抚摸着他面颊的时候，彦佑可以清楚地瞧见，眼泪像鲛珠般被她涂满丹蔻的手指揩拭，在半空中坠落，划出点点珠光。
“霜神早在带她来此地之时便将她身体里肆虐的业火除去了。可谁又能想到，琉璃净火只是一个引子，竟将过往千年之间修炼多种相冲禁术的平衡打破……如今丹田已碎，下一步便是元神崩离，半个时辰之内必将魂归天地，六界之中无药石可解。”老者道：”小友，你若是有什么话，现在就一并说了罢。”
若是有什么话……
彦佑本能地向着簌离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停住了——他想起，自己并没有什么话要跟干娘说……尤其是润玉在的时候。
然而，簌离向他伸出了手。
‘干娘看到我了吗？’彦佑一怔，就想要上前。
但紧随其后地，他听见簌离这样说：“这一位……想必就是……水神长女……是吗？”她的声音已逐渐褪了色泽。
彦佑木然地慢慢回过头，方才发觉霜神玄素站在离自己不远处。他无声地一笑，因心头浮出的“果然如此”四字而感到自嘲。
‘直到现在，干娘还在想着大殿的婚事。’他苦涩地想：‘水神……长女……吗？啊，是了，干娘没见过霜神……’
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簌离叫了第二次的时候，玄素意识到是在叫自己，此时已经越过彦佑走上前去。簌离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叫……锦觅，是吗？”簌离艰难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没有人纠正簌离的话。玄素没有回答。
簌离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一辈子，亏欠鲤儿太多……这些年过得……好孤单……但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很，高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玄素的眼睛，说到后来，几乎语无伦次：“……答应我，以后的路……只要，你们……一条心……答应我！答应我……”
彦佑心头的违和感愈发强烈了。
但是……
“我答应你。”玄素说。
她顿了一下，柔声重复了好几遍。
——因为只有她看不到，簌离的瞳孔早在她回答了第一次的时候，就已经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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