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外头清润的声音响起，那个自称为“润玉”的来访者没有等到簌离回答，就掀开珠帘站在了她的面前。
鲤儿胆怯地从角落里探头看去，发现来人和自己一样穿着白衣。
以鲤儿的年纪，对于人的外貌尚不懂得判断，但至少在此时此刻，这样的白色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救赎，安抚了他被殷红所刺痛的双目，亦使其紧绷而几近断裂的心弦骤然松弛了下来。
簌离早在润玉进来的那一刻便惶然背过了身。鲤儿抓住这个机会悄悄跑出门外，沿着地宫幽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朝宫门走去。
这还是鲤儿头一回独自踏上这条长廊。
它浸透了昏晦与寂静，仿佛永无尽头，一点一点地，将支撑他走到此处的一腔孤勇磨灭。周遭壁上的萤石稀稀落落地泛出蓝意，被湖底水流映照着，如鬼影栋栋。
途中有好几次，鲤儿僵立在原地，想要像以往一样，靠紧闭双目来遣散恐惧。但每每如此，他的脑海中就又徒然浮现出比幽蓝昏晦更为可怖的殷红，迫使他睁开了眼睛，转身继续朝地宫出口挪动。
“在鼠仙伯伯的故事里，无论是陷进泥沼的小鱼，还是困在枯井的小蛙，最后总能出去，和朋友们快活地生活在一起……”鲤儿自言自语地说。此刻，他觉得自己也成为了某个故事的主人公，这种想法重新赋予他以勇气。
……直到他真正站在了地宫门前。
在那里，小的黑暗变成了更为深广的黑暗。像故事里的巨兽张着大口，随时便能将他，连同门上石灯这两点微小的光芒吞噬殆尽。
没有朋友，没有人在等他。
于是鲤儿这才想起：他早就没有朋友了。自从那回，伙伴们询问他作为一条泥鳅为何要叫个鲤鱼的名字，簌离听到后大发雷霆，不允许他与鼠仙、彦佑外的任何人见面。后来，伙伴们的父母很快便带着他们搬离了地宫附近。
再后来，一向疼爱他的鼠仙伯伯也不告而别了。而如今……如今彦佑哥哥……鲤儿回想起自己几个时辰前所目睹的一切，身躯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彦佑哥哥在哪里？娘亲她为何要那样对她？她真的是娘亲吗？可如果她不是，真的娘亲又去了哪里？
如果这些人都不在了......他又该去哪儿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鲤儿说不上来。他只是扎在原地，在灯光与黑暗的分界处，既下不了决心往前一步，也不愿顺原路返回，更不敢放声哭泣……
然而，忽然地，一股奇异的香气钻入了鲤儿的鼻尖。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左右四顾了一阵，察觉到香味是从斜后方传来。
那是地宫大门的一侧，恰在左右石灯中的一盏之下——那儿立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穿了身碧色的衣裳。她整个人被石灯淡黄色的光晕染上了几分暖意，看起来与周遭湖底的水色相得益彰，却与娘亲簌离大不相同。
“仙女？”鲤儿想起故事中的情节，脱口而出道。他见那女子朝自己走了两步，连忙擦干眼泪跑到她面前：“仙女姐姐，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那仙女顿了一下，道：“你又是何人……想去何处？”
鲤儿一听，觉得仙女果真是来接自己的，心中欢欣，立刻将压在心中已久的愿望倒豆子般说来：“我叫鲤儿，我想到岸上去看看；还有，我的好朋友搬去了湖西边的泥潭，我想去找他……但我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天上！”
“为何？”仙女道：“你可曾去过？”
“没去过……”鲤儿摇头道：“不过，以前鼠仙伯伯跟我讲过，湖底的鱼离开水就会死，岸上的鱼却会在天上飞；晚上湖底黑漆漆的，天上则挂满了夜明珠……啊，彦佑哥哥还说，天上有很多好看又温柔的仙女，不会打我、骂我，还会陪我玩儿——仙女姐姐，你也会带我上天，陪我玩儿吗？”
闻言，仙女绽开一抹笑意，在他面前蹲下身子，问道：“既然你的鼠仙伯伯和彦佑哥哥去过，他们又为何不带你上天呢？”
“因为娘亲不同意……娘亲说，我要是到岸上去就会被坏人抓走，她就永远见不到我了，我大哥以前就是这么被抓走的！”鲤儿难过地说：“可是娘亲每次一修炼就总不理我，彦佑哥哥也老是不在，鲤儿不想一直一个人，不想被关在地下面的小房子里！”
他这厢说得委屈，差点又要掉金豆子，仙女却温声道：“既然如此……你若跟我上天，你娘亲找不到你，会不会以为你跟你大哥一样被抓走了，可会伤心、难过？”
鲤儿愣住了——方才他太过兴奋，竟完全没想到这些。
他到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头一次被彦佑哥哥偷带出地宫玩耍归来之时，娘亲在门前徘徊终日、不知所措的模样，以及看到他回来那失而复得的狂喜……假如他真的随仙女上天生活，娘亲又该怎么办呢？
犹豫间，却听仙女又道：“你在天上遇到的仙女，她们固然会对你好、陪你玩耍，但她们没有哪个人是你娘亲。即便如此，你是否依然想离开这儿？”
“我……我想带着娘亲一块儿走……“鲤儿吸着鼻子，轻声道：“仙女姐姐，你能把娘亲也带上吗？”
仙女摇了摇头。
“那，那我还是不上天了！”鲤儿忙道：“仙女姐姐……你现在可不可以不要回天上，在这儿陪我一会儿？这里太黑了，我害怕……”说着，他用双手紧紧拽住仙女的衣袖，生怕她飞走。
好在仙女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仅没有走，她还轻轻地将他抱起来，站起了身。鲤儿怔怔地瞧着她的脸，彻底忘记了害怕，以至于被抱着走出石灯的光亮，才发现自己已经没入了先前所不敢涉足的那片黑暗里。
‘仙女姐姐要带我去哪儿？对了……故事里的神仙都是说话算话的，听到了愿望就一定要实现，所以她还是要带我走？”鲤儿不知所措地想。
但紧接着，他听见仙女这样说：“我既然听了你的心愿，即便不带你上天，有些事情倒也可以为你实现一回......你刚才说，想看天上的夜明珠？”
“想看。”鲤儿诚实道。
“那你看好了。”仙女笑着说完，单手抱着鲤儿，另一只手似是掐了个法决。几乎在一瞬间，数十股清凉的水灵力宛若细小游鱼般，以湖底水流为媒介往四周逸散开。若鲤儿长居岸上，此刻想必会脱口而出“萤火虫”三个字。但他从未见过，因此只是情不自禁地搂着仙女的脖颈，满心惊奇。
而在他们的脚下，只要被灵力触及到的地方有石灯，它们便暂时被点亮，连同着周遭混合着珠贝与矿藏的洁净砂砾明灭闪烁。于是，由近及远地，鲤儿眼前逐渐舒展开一幅壮观的绘卷。
——那是藏在湖底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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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空中真正的星辰，彦佑也好，他身旁的大殿也好，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然而，湖底居然能有此番景象，彦佑却是生平仅见......然尽管如此，他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头皮发麻。
好不容易挨到将润玉、玄素二人送走，彦佑一把牵过鲤儿的手，点了下他的脑袋：“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吧，怎么能让霜神仙上抱呢？是要上天吗！”
他会这么想也着实不奇怪。只因玄素身量本就娇小得很，鲤儿再怎么年幼也已是个能跑能跳的男童，被玄素单手抱起的样子，彦佑光是看着就感到吃力。
可接下来鲤儿的回答更让他气了个倒仰。
只听这小子理所当然道：“对啊，本来仙女姐姐是要带我上天的，但我不想见不到娘亲，就留下来了......彦佑哥哥，天上的夜明珠真的是刚才那个样子吗？真美！你以后能不能也帮我变啊？”
“别做梦呢吧......你彦佑哥哥是个半吊子，可不会‘幻夜流火’那么难的法术，”彦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比起这个，恩主现在心情不好，你等会儿进去记得小心点儿，别去惹她，知道吗？要是□□娘知道你偷跑出来，还不打断你的腿！”
“哦，知道了......” 鲤儿扁着嘴道：“娘亲为什么心情不好？还是因为彦佑哥哥没有完成任务吗？”
“啧，你的问题怎么那么多啊，”彦佑颇感无奈。不过他也明白，若是此刻便将润玉是大哥的事实告诉鲤儿，小孩子口无遮拦，万一在簌离面前说错话反倒不美，于是敷衍地转移话题道：“没错，彦佑哥哥刚刚又被狠狠骂了一顿，现在伤心得很，你可得对我好一点儿......方才我看霜神仙上好像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呗？”
鲤儿瞥了眼他脖子上的伤口，默默从怀里将那铃铛状的物件掏了出来，一本正经地介绍道：“仙女姐姐说，这个宝贝在水里会自己发光，有了它，我以后就不用怕黑了。”
彦佑兴趣聊聊地看去，待看清那物，却猛地一惊，失声道：“九霄环珮？”
他将玉铃铛小心捧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久，心中忐忑，不知玄素作何用意。半响，他将它还给鲤儿：“有了这个，你自己回屋里去应该没问题吧？彦佑哥哥还有事儿要找干娘，就不陪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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