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谈话终结于昙花的闭合，它意味着辰时已过。
润玉从昙花上收回目光，胸中的波澜也逐渐平息下来。他告诉玄素：自己要下凡一趟。
“应彦佑君之邀，今日辰时三刻，洞庭湖一叙。”润玉说着，见玄素原本已随他起身准备离开，听到这话果然驻足停留，又道：“洞庭原乃水神仙上辖地，现交由你管理。左不知彦佑君有何盘算，为以防万一，不如同行？”
“……也好。”玄素想了想，说道。
闻言，润玉心下微松——彦佑当然不会掀起什么风浪，邀玄素同行实乃出自他的私心。
事实上，早在前两天，出于对彦佑所作所为的疑虑，他就已经去过一次洞庭湖，并察觉到水下那涌动着的异常灵力。
彼时他不准备打扰任何人，只欲独自前往一探。可出乎意料地，临到水边，他的心却仿佛徒然被一只无形之手揪住了。巨大的熟悉感伴随着疼痛与恐惧侵袭而来，最终阻止他更进一步，却也让他对彦佑的目的有了隐约的猜测：洞庭湖，恐怕是与他残缺的童年记忆有关，即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先前，润玉曾数次向彦佑问询簌离之事，均被他以“立过誓言”、“时机未到”等种种理由回避了，言语间颇为闪躲。考虑到当时锦觅已频频离开圣医族属地前往淮梧，那里非玄素所能顾及，全靠彦佑凭一介散仙之身整日尽心护持，润玉便也并未逼问。
而如今，彦佑似乎改变了主意，或是另有打算。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润玉今日都已做好了下洞庭湖的准备。届时不管真相几何，他都会接受。
这是一种沉重的决心，好在玄素的同行多少使它减轻了一些——并非由于她是洞庭水域的管理者，更多的是出于她本身……尤其是在刚才那样的对话后。
思量间，洞庭湖已至。
让二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在湖畔一直等待到巳时三刻，彦佑依旧没有出现。面前的湖水波平如镜，前两日的灵力波动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般，全然无迹可寻。
润玉眉头微皱，正要向玄素提议查探，却见她也面色沉沉。未待他出声询问，只听水下隐约轰隆，远处靠近密林的水面上猛然涌起一阵漩涡状的异潮，虽然仅维持了片刻便趋于平静，但其间惊起林中凡鸟无数，啼声久久不能止息。
“那个方向似是洞庭君所隐居的地宫，”玄素道：“彦佑君的爽约，不知是否与此异象有关……”
“无妨。他既不来，我们下水便是。”润玉答道。
------------------------------------------------
说彦佑爽约其实是冤枉了他。润玉与玄素进入湖中的时候，他正化成原型，靠着青碧色湖水的掩护悄悄缀在两人后头。
不是彦佑不想现身，而是此刻他人形的状态实在太凄惨了些……不，即便是蛇的模样，尾巴上秃了鳞片的几处恐怕也显眼得很，他只肖稍作想象就觉得身心俱痛。考虑到伤是簌离所赐，彦佑唯恐在润玉心中先入为主地造成不良印象，故而才不敢被他瞧见——也亏得这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仅凭方才簌离暴怒时逸散的灵力便决定下到湖底，让彦佑少费了许多功夫。
不过，现在高兴还太早了些。通往云梦泽地宫的途中，光岔路便不下百条，错综复杂，如何引润玉成功找到那儿是个大问题……彦佑左思右想，一直到二人踏到湖底路口都没得出个好办法来，心一横，就想引动灵力，点亮沿途石灯为其指路，并准备在润玉惊诧的当口借机滑走。
谁知他刚张开嘴凝出个灵力球，只见昏暗的光线下，润玉雪白的衣袖一闪而过，将一道精纯的水灵力瞬间打入右手边角落里一盏残破的石灯中。
刹那间，通往地宫的整条小径都被点亮了，灿然蜿蜒直通向远方。
彦佑观之，将豆子般的蛇眼瞪得老大，差点没被灵力球呛死，心中惊奇：‘不是吧！原来这盏破灯是阵眼，点一个，送一溜？亏我还每回一路点过去，累得半死……等等，大殿是头一回来这儿吧？他怎么知道的？’转念一想，又无奈道：‘是了，大殿自小在太湖长大，这儿的路本就是模仿太湖旧址造的，岂有不认识的道理？果然大殿才是干娘的亲儿子，而我只不过是干娘亲手捡来的……”
他这厢正腹诽着，润玉却并未急着走，反倒停在原地同玄素说着什么。见状彦佑不免好奇，大着胆子便溜到了离他们更近的地方——哦，原来是在询问她行路是否会不便。
若非因为蛇形限制，彦佑此刻定要翻个大大的白眼：此等阴森恐怖的环境下恰逢佳人在侧，佳人还目不能视物，势必是满心依赖。如此天赐良机，不赶紧牵个小手、搂个小腰、温声宽慰一番，还能满脸严肃、问这问那的也就只有这位大殿了……不过嘛……齐人之福虽好，放在大殿身上，却好似有那么一点儿对不起锦觅？呃……
想到这里，彦佑狠狠甩了甩脑袋，欲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可哪知一抬头，却见润玉已匹自顺着台阶离开，而玄素不知何时摸出根杖型的物什，正探着路随在他身后，亦走得好好的。
见此情状，彦佑无言以对，只得甩着尾巴追了过去。
也许是想通过声音替玄素引路的缘故，一路上，每到一个转角处，润玉都会停下来说几句话。
彦佑跟得紧，将这些话听得分明，心中却再无半分旖旎，唯余惊诧——润玉所说的，几乎都是他记忆中太湖旧址的原貌，也是除了主要陈设外，洞庭与太湖不同的地方。诸如沿途路上所镶嵌的碎琉璃原本应该是夜明珠，或者哪条岔路的方向本是某个水族的住所……
可是，干娘不是说，大殿当年应是被天后抹了记忆才带上天界的么？他对干娘的名字尚且陌生，还要追问于我，又怎会对这般多的细节如数家珍？还是说……随着大殿灵力渐增，这消除记忆的禁制已渐渐对他无用，如今一旦身临其境，就都想了起来？
彦佑越想越觉得有理，思及干娘簌离当初对润玉做的错事，仅仅是她本人所透露的就要比对他和鲤儿更残忍千百倍，不由得冷汗涟涟。他借着石灯的光线向润玉细看去，想要瞧出其想法。但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注意到润玉的表情。
润玉的声音始终冷静、听不出变化，然而，他的面色不知不觉间已变得十分苍白。由于彦佑盘踞的地方处于湖底，从他的角度朝上看去，恰能看到润玉在袖中拽紧的手，微微颤抖着。
……只这一点，彦佑便知晓，润玉童年时那诸多令人胆寒的回忆，多多少少怕是都已被他记起。
这样的认知使彦佑心中一咯噔——他担心润玉会就此熄了前往地宫的心思，如此一来，世上再没有人能拯救精神濒临崩溃的簌离了。
然而润玉没有。
他的步伐与他的声音一样平稳，这种状态始终持续，直至站在了地宫门前。润玉在那里停住了，似是凝望着朱红色的“云梦泽”牌匾，久久地默然不语。
彦佑再也忍不住了。他趁着润玉不注意，“刺溜”一下从门缝下钻入了地宫之中，在里面变回人形，又掏出镜子匆忙打理了仪容。身上的伤有衣服遮盖着，问题不大，只这脖颈上那片最为显眼的割伤难以掩盖。但彦佑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唯恐自己慢了一会儿，润玉就会转身走人，因此只将衣领往上一拉，又拨出碎发勉强遮挡，就从里面打开了宫门。
他的视线与润玉带着寒意的目光相遇了。
“……大殿，事出突然，彦佑没能上岸迎接，深感抱歉。”彦佑拱手道：“不过，大殿精明睿智，仅凭一己之力便找到了这里，彦佑佩服。”
“彦佑君费尽心思引我来此，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或是……另有什么人想要见我？”润玉冷冷道。
彦佑一笑：“大殿，多说无益。您当日问彦佑的，只要进了这扇门，答案都在里面。”说着，他的身子往一侧让了让。
润玉没有犹豫地走进宫门，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这就够了。彦佑很是松了口气，转而看向玄素，装作刚刚察觉到她的样子道：“霜神仙上也来了……不知仙上今日大驾光临，可是前来视察？不如让彦佑带您四处转转？”他一边说着，脑子一边飞快转动，思索如何能够说服玄素不要进去。虽说她是水神仙上的女儿，许多事无需对之隐瞒，然簌离目前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不宜教洛湘府知晓。
但他显然糊弄不了玄素。
“我今日来此并非为了水族事物，也无意插手夜神私事，”她说：“彦佑君尚且带伤，方才又从岸上一路游至此处，可还要紧？莫要因我耽搁了治疗。”
她的话使得彦佑一惊，连忙干笑了几下，道：“仙上从何而知？彦佑适才只是路过，身上也是些小擦伤而已，不碍事，不碍事……”
“血腥味。”玄素笑道：“下次若要掩盖，别忘了在伤口上抹一层分水术。”
彦佑这才恍然大悟。他迟疑了一会儿，观玄素果真没有要进入地宫的意思，因心中牵挂着簌离，就向她告了声罪，转身走了进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