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锦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羌兰的房间里。

    窗外天色已然微明。她独自静坐了片刻,恍然想起前一日晚上与羌兰彻夜饮酒畅谈的事儿。但奇怪的是,此刻她的神志非常清醒,没有感到丝毫宿醉的头痛。

    羌兰枕着胳膊,正趴在坐塌另一侧睡得不省人事。早秋的拂晓颇有寒意,锦觅怕她受凉,起身便想寻人进来添衣。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猛然察觉到:房间里有其他人的存在。

    那是桑枝,侍立在屋子一侧的香炉旁。许是听见骚动,她朝着坐塌的方向微微侧过头,接着便离开那一角半明半暗处,向锦觅走来。

    “圣女,您醒了?”桑枝道。

    说话的时候,她站在离锦觅很近的地方。不同于以往的低眉顺眼,而是笔直地站在那里,直视锦觅的眼睛。在这样的站姿下,她比锦觅还要高上一截。

    这不是过去数十天里锦觅所了解的桑枝,或者应该说,这大概才是真正的桑枝——意识到这一点,锦觅的脑海中惊起无数个念头,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她将本要出口的吩咐咽了回去,朝着羌兰的方向望了一眼,肯定道:“你在炉子里加了药。”

    “安眠的方子罢了,圣女应该再清楚不过。” 桑枝说。

    “是你把我弄醒的......”锦觅皱了皱眉头:“你是大长老的人?这么说来,三年前潜伏在先圣女身边的也是你?”

    “是我。” 桑枝没有隐瞒的意思,干脆地点了头。

    锦觅又追问道:“你在这里跟着羌兰,不回族里......是为了监视王上,对吗?”

    “王上?”桑枝的眼中划过一丝嘲讽。她瞥了眼锦觅背在身后的手,毫不遮掩地嗤笑了一声:“圣女似乎对我有敌意,想必是淮梧王对您说了什么吧?不过,圣女,现在对您而言,我在淮梧做何差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费尽心思与您独处是为了什么。”

    锦觅沉默了须臾,低声道:“长老们派你传话,无非是要让我回去......我在信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现在还不行。”当初她写信的时候,从未指望过长老和姑姑们认同自己,更早已做好了与信使发生冲突的准备。从寄出信件开始,她就将自制的草药涂在一根姜旭赐予的发簪上,并随身携带着。此时它正被她握在掌中。

    但桑枝所传达的内容大大出乎了锦觅的意料。

    她是这样说的:“圣女的良苦用心,长老们都已领会。您不必回去了,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这是荆芥长老的意思。”

    “什么意思?”锦觅一愣,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桑枝,荆芥姑姑真是那么说的?这么说来,大长老已经痊愈了?”

    “不,幽萝大长老已经死了。”桑枝道。

    锦觅浑身都僵硬了。从桑枝的神情中,她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她没有在开玩笑。

    ......但这怎么可能呢?当初,锦觅之所以能够放心地待在淮梧,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文草还在族中。文草制药的技术在圣医族无人能出其右,另有荆芥长老坐镇,相比于擅长疡医之术的锦觅,她更适合照料大长老......可如今,桑枝却说,大长老死了。是什么杀死了她?是病?还是……南平王的刺客?

    把问题问出口时,锦觅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桑枝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大长老临终前,已然料到圣女会有此一问。她托我转告您:她是死于天命,请您无需介怀。”

    “......死于天命,是什么意思?”锦觅艰难地说。

    “人活在世,如雁栖止。不得不飞,也不得不落。” 桑枝答道。

    不得不飞......不得不落......锦觅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不知何时,她手中的金簪掉在了地上,又滚入到一小片透过窗格照射进来的阳光里,反射出刺目的光亮。

    直到刚才为止,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任何战争,最终苦的都是百姓。”正因为见惯了太多生死,锦觅才会为姜旭的这句话而动容。诚然,她清楚地知道:圣医族与淮梧之间始终存在着巨大的隔阂。但在一国百姓的面前,这些昔日仇恨都显得不再重要。事实上,从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抽身而去的机会,将自己与姜旭绑在同一条船上的那一刻起,她便连自己的身死都置之度外了。

    然而此刻,对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她的心动摇了——在她意识到没有人责备她的时候。

    没有人责备她。即便是忠心耿耿的桑枝,在转述大长老遗言时,态度也极为平静。这是一种悲伤的宽容,却比严厉的责备更令她恐慌。它使锦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在她们之中,没有哪个人,她的命运只属于她自己.....

    就在锦觅思绪纷乱之时,忽闻桑枝道:“圣女,我有个问题。”

    锦觅抬头看了看她,眼眶发红:“......你问。”她的声音非常沙哑。

    “您是不是对淮梧王生了感情?”

    这个问题是如此尖锐,让锦觅静默许久。她的嘴唇几度开阖,都没有抛出一个字来。最终,在几经思虑之后,她这样回答:“桑枝,是我错了。但王上......他是个好王。”

    桑枝没有说话。

    于是锦觅又低声问道:“荆芥姑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桑枝说。

    锦觅还想开口。而正在此时,一旁的羌兰翻了个身,呢喃出几句听不清的话,眼看着就要醒来。桑枝没有上前照顾她,反倒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她走后片刻,羌兰便勉强撑着胳膊从塌上爬了起来,道:“哎哟,我的头怎么这么疼啊......诶,锦......锦觅,你怎么哭了?”

    闻言,锦觅抹了抹脸颊,发现上面满是泪水。

    不过,还未待她反应,只见一道人影从门外疾速走来。她径直来到两人跟前,恭敬地呈上一封信件:“长公主,秦将军有急信。”

    锦觅和羌兰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羌兰惊讶的自然是随军出征的秦潼居然会主动来信,锦觅惊的则不是这件事——送信的这个人,分明就是桑枝,但她身上穿的并不是刚才那套衣裳。

    ……那刚才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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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润玉下棋的时候,庭院中昙花盛放所散发出的香气明显引起了玄素的注意。她面上微带疑惑之色,但没有发问。

    见状,润玉主动解释道:“昙花原本只在夜间开放。天界数千年来仅此一株真花,花开无人称赏未免有些可惜。可巧前些日子魇兽调皮,打翻了这几案上的一盏星辉凝露,恰好洒在了昙花上面,未料竟使得这昙花每日早晨可多开上两个时辰,只不知对它有无坏处......”

    “草木之道,时常玄而又玄。譬如天池附近的高山杜鹃,有的年头开的是红色,有的年头则只开白色,规律难以捉摸,叫那儿的水族迷惑不已。天长日久下来,便将猜花色当做每年夏至的余兴了......”玄素笑道:“昙花既是锦觅从花界带来,她虽在历劫,夜神或可向长芳主一询?”

    听她提及长芳主,润玉捻动棋子的动作微顿。

    事实上,他未见到玄素已经有一段时间。此番邀她下棋,本意正是想要商量三日前在花界得知的陨丹一事。不过,虽然此刻玄素恰好提供了一个切入话题的契机,润玉却犹豫了。

    ——长芳主尚且无法下定决心将陨丹的秘密向水神和盘托出,他此刻告诉玄素又有什么用呢?左不过是......为她再添一桩烦恼,换得他心中几分安慰罢了。

    思及此,润玉将原本想要说出的话咽下,道:“这办法我原也想过。不过,昙花夜开原本是因为天界的一番陈年往事,如今花界与天界疏远,贸然提及此事怕是要惹得芳主们不快。”

    “竟有这番因缘?”玄素奇道:“我不曾听过。”

    听她如是说,润玉便将此事一一道来:“传说数万年前,昙花只是天界里一株不会开花的草木,在因缘巧合之下得见韦天上神,对上神产生了情意。但它不知道,它所爱慕的上神早已断绝了七情六欲,注定苦等几千年也不会有结果......后来,在某次法会后的夜晚,昙花守在上神回归极乐天界的路途上,耗尽它千年修为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只求上神一次垂眸......”

    “……遥想最初读到该典故时,我年岁尚幼,只觉得昙花若一直爱而不得未免太过可悲,满心希望故事的结局是让它得偿所愿......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上神并非无情,是早已证得混元、身归天地而忘情,方觉儿时的想法颇为可笑。”说到这里,润玉回忆起在省经阁乱翻典籍的往事,笑着摇了摇头,不无自嘲之意。

    不过玄素看不到这些。她早已把手中未落的棋子放回罐子里,用手轻轻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听润玉述说昙花之事。察觉润玉已经讲完,她才问道:“你说的忘情,可是指太上忘情之境界?”

    “是的,此乃太上无极大道的最高境界,”润玉疑惑道:“九重天界之人多皈依此道,水神、风神两位仙上亦然,难道你并非如此?”

    “我尚未皈依道统。”玄素点头道。

    润玉一愣:“若是如此,你何以需入轮回?”

    “不入轮回,又怎知以何入道。我当初是这么想的,”玄素道。

    “……此话怎讲?”

    “六界生灵前往建木圣地,修的不过是一个‘无’字,于我却行不通,因为我就生于建木,只知‘无’、不知‘有’——大道三千,多得是以‘无’作为得道的标准,却没有哪个是能以‘无’入道的。即便是昆仑‘无情道’下的门人,也先要以‘剑’入道,可是如此?”

    润玉思量片刻,发觉这话他无法反驳。

    却听玄素又道:“其实,我历劫的前几世都是那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只觉得连七苦都像是隔了层迷雾般,觉不真切。直到有一世,遇一人予我以‘有’……后来我才明白,之前的不得寸进正是错在了无所有、无所求上,我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重复着在建木的生活罢了。”

    “所以……你觉得那一世,是你的正道?“

    “也并非如此,”玄素笑道:“说来惭愧,那一世结束后,我便因为沾染了太多凡界因果,有一两百年竟连建木魂冢都回不去了,只能在九丘一带徘徊。而当我得以洗净恶业、重入魂冢的时候,又好像是虚度了一生、无所收获,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她没有说下去。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某种沉默。

    玄素的话隐隐地似是击中了润玉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又仿佛没有。这使他心绪纷乱。但玄素从过去这诸多兜兜转转中所明白的事情,他觉得他是理解的,尽管她没有言明。

    ——关于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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