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觅和文草被关进了青女庙的诫室中。
诫室里向来不会点灯，视野所及的唯一一处光源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隐隐可听闻雨点拍打路面之声。
早春的寒意从下而上地逐渐蔓延开来。锦觅抱着膝盖，紧紧地与文草靠在一起，心中的思绪纷杂错乱。
毒，乃圣医族大忌。这一点，锦觅早在初次学医时便已经牢记在心。
教习姑姑说过，曾经的圣医族远比如今壮大，当时族中也是设有毒宗的。然而，毒也是一把双刃剑：以毒攻毒虽能救人，但毒药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根据记载，距今约三十前，圣医族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乱，近半族人便是死于毒宗叛徒之手。
从此以后，残存的族人便不再修习毒经，亦明令禁止将这样危险的事物传承给年幼的族员，锦觅和文草自然不可能见过。更何况还是“清玥”......要知道，“清玥”与“如故”、“寒思”并称为圣医族三绝，乃是第一奇毒，它的毒方即便在三十年前也是族中机密，又何谈现在？
......但锦觅与文草确实炼出了“清玥”，在她们不知道那是“清玥”的时候。
“锦觅，你刚才为什么不说，那药方是荆芥长老给你的？”文草忽地提问，将锦觅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我不相信荆芥姑姑会害我......”锦觅道：“你说会不会是弄错了？就凭我们，怎么可能炼得出‘清玥’呢？”
“你觉得幽萝大长老会认错吗？别自欺欺人了！”文草冷声道：“就凭我们当然做不到，但你别忘了——是谁给了你那本医书，教你钻研其中的医术和药理；又是谁在我们几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特意前来点拨于你，引你一步一步将里面的方子复原出来，还告诉你它可以用来治麻症？这天下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是......荆芥姑姑，”锦觅哽咽道：“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荆芥姑姑对我那么好，她为何要害我？文草，对不起，是我给你看的那本书，是我连累了你……”
“算了，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文草道：“荆芥长老要是真的想对你做什么，铁定会来找你。赶紧想想怎么对付她，莫要再被牵了鼻子走。”
这话说得在理。锦觅逐渐止住了哭泣，通红着眸子注视着门缝里的光，努力将心情平静下来。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天还未亮，却是文草先被带走了。带走她的是地字部的人，任由她如何恳求，都不愿告诉她要将文草带到哪儿去。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门缝中透出白日的光亮，诫室门上的机关被打开了。
一名女童从外面给锦觅送来了水和干粮。
锦觅只犹豫了一瞬，便猛地抓住了女童的手，在她尖叫之前飞快地低声道：“我要见荆芥姑姑，你去帮我带个话。”
“我......我凭什么要帮你？”女童对上她的眼睛，害怕地说。
锦觅从手上摘下金线，凑到她面前：“看到了吗？这是金子。你见过金子吗？”
这根金色的细线编织得是那样细致，在雨后微明的天光中熠熠生辉，立刻戳住了女童的视线。
见状，锦觅想要微笑，却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如果你帮我，这个就是你的了。”说完，她将金线紧紧地捏在了手掌中，并将手收了回去。
她看到女童非常犹豫。
不过锦觅知道，她绝对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毕竟在圣医族中，唯有圣女和圣女的天字部弟子拥有少量漂亮首饰，大部分族员一辈子都不可能获得。可又有哪个少女不爱美呢？
锦觅自己从记事起便戴着这根金线。荆芥姑姑曾说过，这一定是她的家人留给她的，为了让她在被收养的人家过得更好。无论荆芥姑姑对锦觅存着怎样毒辣的心思，锦觅都万分感谢她没有收走这根线，而是将它留给了自己。
现在，锦觅要凭这个来换取见她的机会。等见到她，无论她想要什么，锦觅都准备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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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觅拿出金线的时候，润玉的眉头跳了一下。
他就站在锦觅身后，能清楚地察觉到：这并不是什么金首饰，而是货真价实的天界之物，也是极少数的，在凡界起作用的天界之物。
当年月老曾将此物赠予他，试图半哄半骗地将他和玄素绑在一起。他猜到了月老的用意后，便命邝露将这根金色的“红线”也带给了玄素。如此一来，她便同时持有两根，哪日遇上心仪之人或可相赠寄情……但如今，玄素又把这根线给了锦觅，这想必便是她在锦觅回拒了魇兽和寰谛凤翎后兑现的礼物了。
这礼物，是红线，又不是红线。它是在天道允许的条件下，对锦觅最大的保护：只要另一根还在玄素身上，月老，抑或天界中的其他人，就无法插手锦觅此世的情劫。
过去，在与玄素下棋时，润玉若尽力的话总能赢得多些。但玄素看不见棋盘，棋子位置全靠润玉口头告知、她心中记下，难度本就大不相同。又何况他们在下棋的同时，还要商讨锦觅在凡间的近况呢？玄素有着洛湘府一脉相承的淡泊无争，但越是了解她，润玉就越是明白——单论心思之缜密、目光之长远，他未必能胜过她。
而且不止如此。当锦觅完成历劫、回到天界，届时玄素定会将另一根金线交给自己，以示祝福。这一点，润玉可以确信。
……她就是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润玉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但很快便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忧虑。
他想不透的是，什么在此时此刻，锦觅忽遭劫难，玄素竟毫无动静呢？事情就发生在青女庙中，蓍烛的香气尚在屋子里弥漫，她绝不可能没有察觉。然，即便润玉姗姗来迟，他在诫室周遭也完全没有察觉到玄素的气息。
因为它是下凡历劫的一部分，来了也无从插手……还是说，锦觅此劫将自然而然地化险为夷？
那名女童已经走了足有一个时辰了，荆芥长老依然没有来。润玉向锦觅看去，发现她维持着送走女童后的姿势，抱着膝盖背靠在那扇机关小门上，没有动脚边的食物和水。
许久，门上传来清晰的、钥匙碰撞的声音。
锦觅欻地从地上站起，摇晃了两下，稳住身形，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门站着。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门外不知何时又下雨了，光线极为昏暗。荆芥长老穿着身全黑的衣裳，独自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她像是丝毫不担心锦觅会逃跑一般，有条不紊地敞开着大门，将伞沥干搁置在墙边，这才将灯笼提进诫室门内。接着，她把灯笼举高到和锦觅脸庞齐平的位置，将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来你度过了甚是煎熬的一夜。但你似乎并不怕我。”荆芥长老说。
“我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什么也没有，”锦觅答道：“我唯一有的东西，也马上将不属于我了——我答应了那个师妹，要把金线给她。为了见您……荆芥姑姑。”
闻言，荆芥长老笑了：“没有想到，就这一点工夫，你倒是长进了不少……不错。”说着，她匹自从锦觅身边经过，走到诫室的深处，将灯笼探去。
尽头的墙上悬挂着一副陈旧的风景画作，上头落满灰尘。但荆芥长老伸出手，毫不嫌弃地将它揭开了。
润玉听见锦觅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瞧见，在画的背后是一个极其窄小的门，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圣医族皆为女子，且多劳碌瘦削，倒是应能通过。
“你既然不怕，那就跟来吧。”荆芥长老道：“等到了地方，我们再来听听，你想说些什么。”言罢，她率先走进了那扇窄门。锦觅依照约定匆匆将那根金线塞到门缝里，又跑回密道旁，循着灯笼的微光跟了进去。
润玉略作思量，翻手之间施展了一个化物术，化出一根由凡间真金制成的金线，将那看似金线的“红线”替换了过来。他将它收到袖中，又幻形成一只不起眼的白蛾，悄然贴在了锦觅的衣角上。
这一走就是很久。
锦觅差不多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但她始终沉默不语地跟在荆芥长老身后，也没有慢下步伐。润玉随她下垂的衣摆摇曳着，心中一叹。
凡人寿命短暂，沉浮于七苦煎熬之中，寻求一线生机。然而，在上三界里，由凡人飞升的神仙远远多于精灵、妖族和兽族，极乐天和上清天尤其如此......凡人脚下的路固然更窄、更曲折，这却恰恰说明了他们是天道的宠儿。
私心里，润玉原本并不希望锦觅染上苦难的颜色。但在这十几年中，润玉看着她磕磕绊绊地走过，想法已逐渐改变了：最终从苦难中解脱的，恐怕没有一个人能例外——他们都是苦难的过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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