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觅的步伐是坚定的，心却在动摇。
明明早在等待着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用对待痨病一般警惕、理智的态度来面对荆芥姑姑，力求换得文草的平安。但此时，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泪水却逐渐模糊了她的眼睛。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锦觅从不认为自己孤苦无依。如果说圣医族是她的家，那么羌活和文草就是她的姐妹，荆芥姑姑则是她的母亲。
眼前的背影曾经无数次地像这样走在她前面，带领她走进许许多多新奇的地方。然而，为何仅仅一夜之间，一切就都变得不同了呢？荆芥姑姑要带她去往何处？她究竟想要什么？锦觅想知道、又害怕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她甚至隐隐地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
但它当然有。
一次转折后，在视野的上方，忽地出现了亮光。与此同时，锦觅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走上坡路。
约莫又过了两柱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荆芥姑姑在通道的出口外停住了。锦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脚下站着的地方是一片高地的顶部。在她的面前，地面陡转直下，仿若天外飞来倾斜的一剑将之利落劈开，形成一片深谷。
数不尽的石丘在谷底星罗棋布。它们大小错落，望去难寻规律，却仿佛包围着一小块中心地带。由于离得很远，中间有什么，锦觅看不分明。
“到了这里，我们就踏进鬼谷了，”荆芥姑姑道：“走吧。”
这句话使锦觅感到讶异。鬼谷是圣医族旧址，也是族中禁地，即使正部弟子等闲也不被允许踏入。除此之外......似乎是出于本能，她对这片大石谷有着强烈的恐惧。
“要下去吗，我们？”锦觅低声问道，连同音色也带上了些许急促的喘息。
闻言，荆芥姑姑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能看出什么？”
“石头……围绕着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锦觅收回望向坡底的目光，用手使劲敲了敲头：“可能是太高了……不，不用管我，我可以走的。”
荆芥姑姑没有动。过了几息，锦觅听见她含着笑意的声音。
“不用怕，我没有本事带你下去。”她说：“毕竟这个是‘寒思’。”
“什么？”锦觅怔住了。
“我说，这个是‘寒思’，杀阵‘寒思’。”荆芥姑姑向坡下指了指，皱眉道：“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难道我没有教过你，族中三绝是哪三绝吗？还是你以为，所谓‘阵’，不过是棋盘大小的玩具？”
事实上，锦觅真的是这样以为的，甚至一度非常疑惑为何它的排位更胜于毒王“清玥”。她复又向谷中望了一眼，问道：“可是姑姑……你也说过，圣医族三绝中除了‘清玥’都已经失传了呀？”
“当然已经失传了，但失传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了。”荆芥姑姑轻蔑地说着，引锦觅看向谷中最边缘，也是距离她们最近的几处石丘：“看到了吗？这些都是三十年前试图闯入禁地而折在其中的蠢货——遥想那位大人还在的时候，阵随意转；谁又知道五百年后，除去闭阵那日，族中再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进去、活着出来。这不是失传是什么？‘清玥’与它相比，又算是什么东西？”
“姑姑，你是说，这些都是墓碑吗……全部都是？”锦觅难以置信地轻声道：“那位大人......又是谁？”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荆芥姑姑道。她没有再搭理锦觅，而是转向高地角落的一侧。
在那里，有一片极为茂盛的“乌夜啼”自崖上垂落，一路向下攀去，直到视野尽头。锦觅知道这是种非常罕有的藤状草药，也是“清玥”的主料之一。先前她与文草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最后还是荆芥姑姑赠予了她们一枝——现在看来，它也许正是来自这里。
只见荆芥姑姑并无怜惜之意地将藤枝拨到一边。锦觅朝她走了几步，便能看到在层层叠叠的“乌夜啼”下面，藏着道狭窄的石阶，迂回曲折而下。不过这道石阶并非指向谷中，而是在中途猛地一转，转入了某个锦觅从顶端瞧不见的地方。她猜测石壁上应该有一间石室。
“走吧，你想见的两个人，她们在等你。”荆芥姑姑说完往旁边让了让，显然没有继续带路的打算。
‘我想见的人是文草，可姑姑说有两个人，有两个人在等我……难道说，羌活也被抓来了！’这样想着，锦觅再顾不得许多，毫不犹豫地走下石阶。
出乎锦觅意料的是，当她踏入石室内，看见的只有文草，正背对着入口跪在一张蒲团上，锦觅一眼便认出了她来。除了她之外，石室里再也没有了旁人，更不见羌活，这使锦觅松了一口气。
在喊出文草名字前，锦觅的眼睛不自觉地往她所跪的方向看去……紧接着便再也无法移开。
正对文草跪着的地方悬挂着一张似曾相识的画像。说它似曾相识，是因为它与青女庙中那张神像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几处略不相同。
在这幅画里，青女娘娘没有戴面纱。她的手中怀抱着一只黑色的，像是狐狸的动物。绘制它的人远比青女庙的画师来得高明。哪怕隔了几步远，锦觅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青女衣服上的流光、周身笼罩的烟云，以及黑狐那蓬松的绒毛。
更为绝妙是青女的眼睛，青女庙中的画像断没有这样的神音习：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锦觅的视线都能与她的相遇。
若非要寻找美中不足的地方，锦觅觉得是对青女神态的描摹。在她的想象里，青女娘娘应该是亲切的、始终微笑着的。这样的想象在看到眼前的画像后更强烈了——锦觅无法理解，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她怎么可能不笑呢？
但她又确实全无笑意......不仅如此，锦觅看得久了，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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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脚步声时，文草在向青女像祈祷，而她祈祷的内容正是希望锦觅不要来。
因此，当听到锦觅那熟悉的声音，文草心中没有喜悦，而是猛地一沉：“锦觅，你怎么来了！”
文草的眼睛很肿，把锦觅吓了一跳，忙上前了几步：“你被她们带走了，我怎么不来找你？你怎么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文草的眼眶便又红了。
“你不该来的......”她说：“你如果不来，她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但你来了......我们都会死。”
“你说什么？” 锦觅吃了一惊：“不会的呀，刚才我要入‘寒思’，就是外面那个大石谷......但荆芥姑姑不让我去，说进去会死。如果她想杀了我，又何必拦我呢？”
文草却只是摇了摇头：“你不懂，她们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掉......锦觅，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关于药人的事情？”
“呃......好像提到过，就是以身试药，直到百毒不侵？”
“不，不是这样的......我也是刚刚才听幽萝大长老说了才知道，”文草低声道：“几百年前，初代圣女为求长生不老之法，曾走过许多歧路。其中有种秘技，能够把活人弟子炼做药女，供淮梧开国之王延寿。直到后来，一位恩人制成了真正的长生不老药‘如故’，自此，以活人炼药的法子才被彻底摒弃。”
“初代圣女......以活人......炼药？”锦觅瞪大眼睛道：“这岂不是与治病救人的族训背道而驰？那位圣女为何要这么做？”
“我刚听说的时候也很吃惊。可是锦觅，你想想，若是淮梧王死了，圣女也要跟着殉葬。对圣女而言，是几个弟子的命要紧，还是淮梧王与她自己的命要紧？”文草道：“你可知道，初代圣女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啊，我们小时候不是还很好奇么，青女庙里供奉着历代圣女牌位，怎么唯独找不到初代圣女的......”锦觅的眉头都纠结在了一起：“难道，难道......就是因为她做了那样的错事，我们才不供奉她的吗？”
“没错。初代圣女的名字，就叫做‘清玥’。”文草道：“比世上所有的毒更毒——她正是那样一个人。次代圣女研制出第一奇毒的时候，以她来命名，就是要告诫后世弟子：莫要忘记过去的教训。”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我们从没听说过这些事情？”锦觅问道。
文草沉默了一下，道：“因为现在的圣女跟清玥如出一辙啊......她早已是淮梧王族的傀儡了——你还不明白吗，锦觅？三十年前那次动乱，究竟谁是好人，谁才是叛徒？”说罢，她看了一眼锦觅的表情，苦笑道：“幽萝大长老告诉我，前几个月淮梧都城来了密报，说淮梧王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我们的圣女正值壮年，又岂能甘心就此丢了性命？她此番想方设法将你打成罪人，正是看中了你的外表，要把你炼成药人送去淮梧国......”
锦觅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文草的话：“所以......你是说，圣女重新习得了制作药人的方法？目标是……我？”
文草点了点头：“‘如故’已经失传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她原本以为你会去天字部的，那样将你送进宫就水到渠成了。但你却选择了另外两部，这才逼她用了这种方式，谁知道......”她没有说下去。
“谁知道......我把方子给你看了，还和你一起研究，于是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是吗？她们把你带走，一定是幽萝大长老舍不得你，但你见到她却求她放了我，是吗？所以如果我不来......如果我不来的话......”锦觅一股脑地说着，却忍不住流下泪来：“你就准备自己死掉，留下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不，我只是在想，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去查的，我只是把报仇的任务留给你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们一个都跑不掉。难不成要指望羌活么？”文草自己嗤笑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画像：“不过我们也算是了了一个遗憾，你瞧，虽然不晓得为何这里会有神像，不过，羌活磕了三个头都没见到青女娘娘的模样，倒是给我们见到了，也算不虚此行了。”
锦觅扯了扯嘴角，终是没有笑出来。她怔怔地凝望着青女的画像，突然在文草先前跪着的蒲团上跪下，向它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文草看到她的眼泪不断滴在地面上。
“文草，我终于知道了，知道青女娘娘为什么不笑，”锦觅哭道：“如果她知道圣医族是这个样子的，如果她知道的话......”
然而，在文草说话之前，有另外一个声音回答了她。
“她当然知道，而且，知道得比你们更清楚。”那人道。
那是一名老人，也是文草再熟悉不过的人。乌黑的麻衣包裹着她矮小干瘪的身躯，露出浅褐色的、满是褶皱的皮肤。她的脊背弯成了诡异的弧度，整个人就如同手上持着的那截蜷曲细瘦的枯木杖一般。
但她的双眼中闪着与形象不相符合的精光。
“大长老......您怎么来了？”文草难以置信地说。
幽萝大长老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径自走到锦觅身边，用杖端戳了她一下：“你，让开。”锦觅似乎被惊住了，连忙用衣袖胡乱抹了眼泪，从地上爬起来退到文草身边。
却见幽萝大长老以杖撑地，极其艰难地屈膝在蒲团上跪下，又向青女像行了大礼。
文草清楚地听见她这样说：“毒宗第七代首领幽萝见过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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