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是在省经阁的披香殿查找先霜神文案之时,偶然间发现了疑似簌离的画像。如果画中人确为簌离,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到或者听到她了。
头一回还是在小时候,他因纵容旭凤偷喝了酒仙佳酿而被天后荼姚惩戒,事后想要到紫方云宫道歉,却碰巧听到她向太微埋怨自己,言语间似是提及了“簌离”这个名字。
不过,当时润玉正满心自责与愧疚,自然不敢偷听父帝与母神谈话,即刻便离开了。
第二回,则是十年前,鼠仙在九霄云殿上所提及。
当日,天后质问鼠仙刺杀旭凤的动机,鼠仙仅凭一句“天后可还记得笠泽簌离”,便引得帝后勃然变色,天后的嫉恨溢于言表,而天帝甚至不再审问其党羽,当场就将其诛杀......
事实上不止天帝、天后,润玉徒然听到“簌离”二字时,心头亦升起一种强烈的异样感。但当他试图回忆此人,脑海中不知怎地却像隔了层迷雾一般,看不分明。
最后一回便是这张画像。
之所以认为它是簌离像,主要是由于画中题词,上书:“忽堕鲛珠红簌簌,邂逅今朝不相离”,诗句藏尾 “簌离”二字。诗末盖印“北辰君”,落款年份在距今仅数千年前——这个“北辰君”所指的,显然不可能是两万多年前便已被贬谪下界的先夜神。
润玉清楚地记得,父帝早年曾亲自写了不少字帖让自己临摹,当时他的别号正是借用了先夜神北辰君的名号。而题词的字体与润玉记忆里太微的字体吻合,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很可能是一张由天帝太微所绘的簌离像。
除此之外,画中还有一个地方引起了润玉的关注,那便是题词中提到的“鲛珠”二字。
鲛珠,即人鱼泪,顾名思义,也就是鲛人一族的眼泪所化。鲛人一族又名泉先氏族,乃远古太神女娲之遗脉,世代隐居于凡界的天池一带。他们虽隶属于水族,却已经万余年不与天界来往,更从不参与天界中的任何纷争——这也是为何天帝敢如此慷慨地将天池水域划归给霜神玄素。
人鱼泪有稳固水系精元的功效,极其珍贵,非与泉先氏族相关者不能求得。但奇怪的是,润玉自记事起,身上便戴着整整一串人鱼泪。天帝只道是他“已逝的生母所留”,旁的则不愿多说。
那么,既然天帝在为这幅簌离像题词时特意提到了人鱼泪,这是否说明簌离便是那“已逝的生母”?簌离既然与泉先氏族有关,便很可能出自水族,这是否就是润玉虽为天帝之子,却不肖生父、天性属水的根本缘由?
当然,这只是润玉心中的一种猜想,还可能有别的解释:簌离并无人鱼泪,“鲛珠”二字写在诗中,不过是为了美化她手上离火珠的修辞罢了。
鼠仙当年认罪伏法之时,也曾取出一串残缺的离火珠,言道为“故人遗物”。离火珠是天界至宝,仅有两串,一串乃是天帝太微与天后荼姚大婚之际所赠,天后万年来从不离身。另一串不知去向的,想来便是由天帝私下赠予了画中女子簌离,而簌离便是鼠仙所说的“故人”。
这也恰能解释鼠仙对天后的怨恨从何而来。毕竟天后善妒,从当年害死先花神之事就可见一斑,她又如何会放过一个查无名号,却也得天帝赠离火珠的簌离呢?
如此看来,即便“鲛珠”所指的仅是离火珠,亦不能改变天帝赠簌离天界至宝、为她画像、以及天后嫉恨于她的事实——天帝必然曾与簌离关系匪浅。加之天后荼姚又曾特意在润玉犯错后向天帝提及簌离,她为润玉生母的可能性依然极大。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记忆中为何完全没有这个人?她在生下自己之后去了哪里,是否直接为天后所戕害?她若只是一位逝去数千年的天帝情人,鼠仙为何要在彦佑被抓时如此紧张,以至于刻意激怒天帝来牺牲自己,他的话又为何时隔这么多年依然能让父帝、母后忌惮至斯呢?
润玉在几案旁沉思着,直到九容回来复命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心中已有了决断。
——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开簌离的谜题。
捉拿鼠仙那日,润玉与旭凤原本抓获的其实是蛇仙彦佑。在与彦佑交手过程中,润玉已经确信:当日刺杀旭凤的正是他。是鼠仙主动出手为彦佑顶罪,这才让他逃之夭夭。如今,润玉无意重翻旧账,但既然鼠仙知晓簌离的身份,彦佑身为同党也不会不知。只要让他开口,真相自然能够大白。
然而事与愿违。
尽管润玉下定决心,要在彦佑再去往圣医族的时候拦住他,彦佑却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一般,从此杳无音信,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锦觅身边出现过。
一时间,与簌离相关的线索竟断了。润玉也不得不将此事按下,一边继续看顾锦觅,一边暗自留意彦佑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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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后,羌活的身材像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为此没少受文草的冷嘲热讽。
不过她浑不在意,照样该吃吃、该睡睡。反正圣医族的女子也无需嫁人,自己舒心就是了。
对此,锦觅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文草则每每被气得歪鼻子瞪眼。终于在某一日清晨,她忍无可忍地掀了羌活的被子:“赶紧起来,随我们采药去!”
“......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去了有什么用啊......”羌活睡眼惺忪道。
“你也知道!”文草怒道:“再有两个月就是考核了,等考核一结束咱们就要搬出去,你若一直这般懒散下去,到时候怎么跟我上山下水地采药?若是大长老为此嫌弃你,把你赶去做杂役可怎么办?”
这话像盆冷水,一下子就把羌活兜醒了。
圣医族正部总共有三支,为首是圣女直属的天字部,其中圣女本人专为淮梧王研制长生不老药,圣女以外的成员为其他淮梧王室、贵族问诊;次之乃是幽萝大长老带领的地字部,行打理药园、野外采药、炼药制药之责;最后则是锦觅心心念念的人字部,由荆芥长老管理,人数最多,但大都散落在各地游医,替百姓看病。
除三正部外,族内其余成员分摊各类杂役,包括采买、洒扫、炊事、照拂幼年族员等等,工作多而杂。十二岁以前,所有少女都属于此类,但往往对医道有天赋的族员都会努力通过十二岁后、五年一度的考核进入正部,其中尤以天字部最受欢迎。
但杂役中也有一些例外,那便是正部成员身边的药僮助手,她们可以跟随正部弟子行医炼药,而无需承担杂务。唯有每次考核中决出的三名正部魁首方能挑选助手,否则均得待医术有所成就之后,由族内统一安排。
论天赋,羌活自知通不过正部考核,也无可能被哪位姑姑看中挑到身边。若不想充当杂役,她便唯有指望锦觅或文草摘得魁首,指名自己做助手和药僮了。
原本羌活更希望跟着锦觅,无他,只因人字部虽然辛苦,却能常常外出,享有她梦寐以求的充分自由。但谁知就在几个月前,荆芥长老特来寻锦觅考校其医理,顺带也考了考她。结果羌活什么也答不上来,当场被长老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一通,并扬言无论她日后去哪里,人字部绝不欢迎她。
于是,事到如今,羌活也只好寄希望于文草了。好在地字部的幽萝大长老年事已高,又向来一心炼药、深居简出,否则若大长老也从天而降出题考验,羌活就真的没得活了。
然而文草的话点醒了羌活。尽管在考核前她能浑水摸鱼度日,待一朝入了地字部,幽萝大长老爱药成痴,她的眼皮底下可容不得沙子。
这么一想,她睡意全无,连忙手脚麻利地爬起来穿上衣服,跟着锦觅、文草出门去了。
而这仅仅是她苦日子的开端。在后面的两个月里,三人几乎日日起早贪黑。文草炼药时,锦觅就时不时为羌活补充医理知识,有时一天甚至只能睡上两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中,羌活不但双眼可见地瘦了下来,心态也变了许多。她越是与锦觅、文草共苦,内心就越是感动,因为她深知:锦觅和文草对于魁首之位并不在乎,尤其是文草。她会如此拼命只有一个原因——希望与她羌活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就这样,两个月的时光很快便过去了。
开春后的一个雨天,圣医族圣女携各部长老,并一众教习医女、药师齐聚青女庙正殿。五年内满了十二岁的族员们则集中在偏殿之中,以志愿划分,三个一组地逐队进入正殿考核。
羌活主动放弃了考核,没有资格进入青女庙,只能与许多年幼女童一起在偏殿外的院中看热闹。
远远地,她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三列人影,排得整整齐齐的,人数也差不太多——虽然想进天字部的族员最多,但真到了考核之日,一旦无法通过便要再等五年,故而为求稳固去考地字部、人字部的也不少。
锦觅和文草一个肤白、一个高挑,在人群中倒甚是显眼,羌活一眼便看见了。与她俩一组的少女她也认识,是圣女身边刚满十二岁的侍女桑枝。她们三人被安排在了队伍的最末尾,显然是被长老们寄予厚望的一组。
羌活在院子里打着伞,站了一个又一个时辰,看着考生们进入正殿又从侧门离开。而与她在一块儿的童女们早就纷纷离开,或而去休息玩耍、或而当值做活去了。
终于,偏殿中只剩下了锦觅、文草、桑枝三人。走进正殿之前,锦觅和文草似是往窗外看了一眼。羌活急忙将伞举高,使劲儿挥舞着,也不顾自己的衣裳被雨水打湿了。她看到文草对锦觅说了什么,知道她多半是在嘲笑自己。
‘等她出来,我就把这伞旋转起来,把雨水溅到她身上。’羌活想。于是她走到侧门口,在那里等待着。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她们都没有出来。
天色将暗的时候,羌活隐约听到了脚步声。她揉了揉眼睛望去,借着庙前昏暗的灯笼光,辨别了很久才认出来人是谁。
其实,羌活很难相信那是桑枝。桑枝自小跟随在圣女身边,地位超然,向来是心高气傲的模样。然而此时,她面色苍白,没有以往志得意满的笑容,脚步虚浮地就要走过羌活的身边。
“桑枝!”羌活叫住她:“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文草呢?锦觅呢?”
听到羌活的声音,桑枝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你又是谁?”
“我是她们的朋友!她们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羌活道。但话音刚落,她看到桑枝脸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站直了些。她的身体慢慢地又染回了高傲,像雨水渐渐浸透羌活的衣衫。
“我劝你别等了,也别再说是那两个人的朋友,”桑枝说:“她们违反族规,私下炼出了‘清玥’,还在圣女大人面前说它可以入药,圣女大人很生气......”
“什么?什么清玥?”羌活愣住了,追问道:“我天天跟她俩在一起,她们炼的都是普通的药方啊?”
“你真蠢,知人知面不知心......”桑枝还没说完,突然噤了声。
羌活转头一看,圣女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两人身后。圣女的脸上带着面纱,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没有看桑枝一眼,而是紧紧盯着她。
“你,就是羌活?”过了许久,圣女和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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