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宴席散尽,回到寝宫,天后荼姚依然未从回忆的余韵中解脱。
穗禾将一盏热茶送到她手边的时候,她徒然惊醒。环顾四周,发觉身边唯余穗禾一人。
刹那间,宴席上发生的种种再次袭上心头——丹朱假意嬉笑的模样、润玉胆大包天的忤逆、太微与洛霖热切的试探……以及儿子旭凤决然离席的背影。
——都只是为了那个叫做锦觅的花界精灵。
这一切刚发生的时候,荼姚的脑海被愤怒占据了。她的愤怒固然由于锦觅可能是梓芬的骨血,但更多的,是因为一张脸、一个眼神。
锦觅的脸、旭凤看向锦觅的眼神,与当年梓芬的脸、太微看向梓芬的眼神实在太过相似了……似乎每每当它们出现的那一刻,就已鼓吹起了夺走她挚爱之人的凯歌。
然而此时,烛火摇曳。手边翼渺洲独有的灵谷膏茶散发着略带苦味的清香,她的心徒然沉寂了下来。取而代之地,一种熟悉的倦意升上心头。
片刻,是穗禾开口打破了静谧:“姨母,雷公、电母求见。”
“可是未能完成本座的命令,除掉那个锦觅?”荼姚缓慢地问出这话,看着穗禾脸上未能掩盖的失望,便又自答道:“……这也不奇怪,旭凤都已将寰谛凤翎送给了那小妖,又追去给她解围,还能让他们动她一根寒毛不成?让他们回去吧。”
穗禾却突然跪下,道:“是穗禾无用,教那锦觅混进宴中,毁了姨母的寿辰……只是没想到,殿下竟被她迷惑至此……”
“那个小妖易容赴宴,也不怪你。”荼姚打断她道:“不过,蛇仙带了个小妖来赴宴,结果被鼠仙给惊到了,这倒也有趣得很。”
“穗禾定会好好查证一番,”穗禾说着,犹豫了一下,又道:“说句不当说的……咱们殿下与夜神,同此女关系非同一般,再加上个蛇仙彦佑,倘若放任自流,恐怕……”
“恐怕这六界之中,又要出一个梓芬了,是吗?”
荼姚脸上忽现的笑意使穗禾心中一凛,低头道:“……穗禾不敢断言。”
让她庆幸的是,荼姚并未发作,只是挥了挥手:“也罢,你先回去休息吧。”于是穗禾的脚步声远去,寝宫内又再次恢复了寂静。
穗禾的心思,在荼姚看来太过于幼稚了。此时,尽管经过了方才那样的对话,她的心依然是倦的,倦如烈火反复燃烧过的荒原留下的余烬。
——但尽管是余烬,却依然准备着燃烧,再一次、再两次、再无数次地……只要是为了雏凤的涅磐,直至他凤舞九天。
荼姚匹自思量着,无意识地将手伸到嘴边——在她少女的年纪,每到心神不宁的时候总有咬指甲的习惯,和无数其它鸟族一样。不过如今,她早已改变了这样的习惯,只是将手指抵在嘴唇下方。她的视线只肖微微下垂,便能看见涂满丹蔻的指甲,以及镶嵌宝石的掐丝扳指,在烛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旭凤,只有你真正当上天帝,统领整个天界,母神才能安心……在此之前,所有的障碍,母神都会为你清除……’她在心中喃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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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安眠的除了天后荼姚,还有洛湘府中人。
因着洛霖与临秀对锦觅之事颇为在意的缘故,宴席散后,玄素便优先随他们去了洛湘府。经过许久的交谈,她起身与两位长辈道别,准备独自回到冰清阁。
临秀看了一眼坐在石桌边沉思的洛霖,犹豫了一下,道:“素素,夜已深了,既然明日你要随洛霖去花界......不如就在府中住一晚?”
闻言,洛霖亦惊醒,抬眸看了玄素一眼,冷然的眼神逐渐温和下来。
“相隔不远,无妨的,”玄素笑道:“这个时候,九容该在外头等着了。”
“......那你一路小心,”临秀道。但是,待玄素快走出院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素素......我送送你吧。”说着,见玄素停下步伐,临秀向她疾行了几步,轻轻地挽住了她的胳膊。母女二人一同出了院子。
这是个无月的的夜晚,道路旁稀疏的石灯勉强照亮着脚下的路。
临秀几乎是数着石板在走。以往她只在有事商议的时候才留宿洛湘府,即便在玄素来后略多了些,对这条小路依然不甚熟悉,尤其是在夜晚。老实说,若是玄素一个人走恐怕还更快些,因为她原也不是靠眼睛看路的。但临秀依然没有放开她的胳膊,而是挽着她,两人肩膀并着肩膀,缓缓而行。
像这样走了一会儿,不远处多出一团光。待走得很近了,临秀便看见门外台阶边拿灯笼的九容——这个少年穿着一身全黑的衣裳,在夜里才如此看不分明。但他文雅地向她见礼,鬓角的发丝上有夜露的湿意,这些使她赞许地向他点了点头。
于是她放开玄素的胳膊,柔声道:“素素,路上小心。”
玄素与九容离去后,灯笼的光芒也随之被抽离了。阶边已无石灯,临秀被笼罩在夜色之中。她无意折返打断洛霖的思绪,因此并未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目送那点小小的灯火远去,心亦随之明灭不定。
事实上,从玄素的讲述中,临秀早已猜到:锦觅极有可能是洛霖与梓芬的血脉——样貌肖似、体质属阴、得花界芳主珍视......这世上又哪有这么多巧合呢?
但即便她是,她也更像梓芬。
临秀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与洛霖有亲生女儿,那该是什么样的。
——她可能并不特别漂亮,因为临秀自己也并不特别漂亮。但她一定兼具着沉稳与清和、严肃与温柔,从不说谎却不善言辞。
这样的想法使临秀感到羞愧。她觉得愧对洛霖和梓芬。
临秀对梓芬的感情并不亚于洛霖对梓芬的感情,虽然这两种感情是不一样的;临秀对洛霖的感情也不亚于梓芬对洛霖的感情,这两种感情却是一样的......
这就是为什么,她与洛霖相敬如宾、岁月安然,却依旧在苦苦煎熬。
玄素的出现恰恰填满了临秀这一想象的空白,使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假想的幸福。也正因为如此,她无法不爱玄素,无法不将她当成上天赠予自己的女儿。
“素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和洛霖的女儿。”她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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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凤与润玉把锦觅送回花界后,长芳主立刻想法子打发了他们。次日一早,她踩着曙光踏入锦觅房间,将她从床上叫醒,命其往花神冢反思过错。
“长,长芳主......我知道错了嘛,”锦觅睡眼惺忪地在床上挣扎道:“您就看在昨日我逃得筋疲力尽的份上,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逃得筋疲力尽还能怪谁?你若能知错就改、让我省心,怕是那月老都能斯文断案了,”牡丹道:“好了,快起来。你若再不起来,我就要用法术将你直接送去花神冢了。”
“诶,别别别!我自己走,自己走!”锦觅说着,连忙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来。原本她还盘算着,等长芳主走了跟老胡说说好话,偷偷躲过惩罚。谁知她洗漱、穿衣、用早膳,长芳主全程立在一旁盯着,不给她丁点儿可乘之机,最终只得无可奈何地去花神冢思过了。
锦觅走后,牡丹长叹了一口气,面上肃色尽敛,卸了力般在锦觅屋前的木凳上坐下。
过了许久,海棠芳主从远处寻来,见牡丹坐在那里、满脸忧色,关切地问道:“长姐,你可是在担忧锦觅暴露真容一事?”
牡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长姐无需担忧,事情也并非无可挽回,”海棠道:“天帝、天后当年谋害先主,乃是逆天道、违律例。他们心中有鬼,断断不敢光明正大地来我花界闹事......不仅如此,日后,天后如要加害锦觅,还得看天帝同不同意;天帝若要见锦觅,也要躲避着天后。那两人一个心狠、一个手辣,相互牵制,岂不正好?”
“……我担心的并非天帝、天后,”牡丹道:“昨日你也看到了,走了一个火神,又来了个夜神。我真担心,先主当年预言的情劫会成真......”
听牡丹提及火神、夜神,海棠不屑道:“那长姐就更无须担忧了。天帝那两个儿子,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罢了,竟相信锦觅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妹妹,真是可笑......况且,先主为锦觅种下的陨丹还安然无恙地在她身体里,她绝不会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又何谈情劫呢?”
闻言,长芳主神色微微舒展,点了点头。
但就在这时,天空中却突然响起了雷鸣之音。牡丹与海棠不约而同地看去,只见乌云翻滚,毫不留情地向花界地面压下。空气变得湿润,一股极浓的水灵之气从花神冢的方向漫散而来。
她们对视了一眼,飞快地往那里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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