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雯在隔壁客房喝了一盏茶,等了会儿,想着柳愫应当换好了,便推开门走出去。
她视线一顿,看到黎付蹲在柳愫的房门前,此时他正低着头,用指节遮住眉眼,叫人看不清表情,只见他薄唇紧抿,下颚紧绷,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黎雯不解:“你为何在这?”
“我还要问姑姑,”黎付声音透着暗哑,“为何在客房?”
他以为黎雯在自己房间,柳愫在客房,谁知......
黎雯理所应当道:“柳姑娘在我房里换衣,我自是去客房等着。”
想了想,黎雯话锋一转:“你该不会是......”
似乎是想打断她说的话,黎付猛然站起身子,步伐凌乱地离开。
黎雯在原地怔了下,表情像是在回味,而后她抬起手掩着红唇笑了起来,甚至笑得有些停不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黎付俊脸微红,额发凌乱,行止间俱是狼狈的模样。
——
郭捷义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困意消退,脑子开始灵活的转动,联想到今日镇上抓人充军一事,他忽然明白柳愫所言‘人没了’是何意思。
见着黎付从后间回到弄堂,坐在椅子上,一手盖脸,带着旁人勿近的气息。
郭捷义很没眼色地凑过去念叨:“你说那小姑娘咋想的?抓人充军,无论如何也不会抓你啊,先不说你们黎家如何,你二哥还是当朝有权有势之人......”
他的话头蓦然一停,挠了挠脖子,极为惊奇道:“不是,我说黎大少爷,你脸红什么?”
黎付虽是用手盖着脸,但露出来的耳廓和脸侧皆有绯意。
黎付没理他。
“说到充军你脸红什么,”郭捷义砸吧下嘴,自个儿琢磨了下,而后惊为天人道,“军营里可都是男人啊!!!”
本来他就觉得黎付排斥姑娘,排斥得不合常理,后来出现柳愫,他觉得黎付还有拯救的希望,未想到黎付竟然对着军营里一群陌生的男子脸红?!
黎付:“......”
他额角一跳,扯了扯嘴角,强忍住把郭捷义脑袋摁在桌上砚台里,让他吃墨的冲动。
“她爹被抓充军。”
郭捷义一愣,夸张地表情收敛起,他默了默,没再嬉笑玩闹,回到药柜后边的位置坐下,便不再说话。
郭捷义一直挺喜欢柳愫这位新伙伴的,只有她会耐心听他瞎扯,她带有软绵的腔调,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像颗小太阳一样。
没想到她身后还有这等事。
他有些明白柳愫今日为何这般恐惧。
留下过的阴影,再次如海浪般席卷回来之时,又有多少人能扛得住。
弄堂里没了声,静得仿若无人。
良久后,后间的小木门推开,黎雯扶着柳愫走出来。
黎雯似乎带着点儿得意,开口笑道:“你们快看看,好不好看?”
前面她走进房间,看到换完衣裳的柳愫,眼前一亮。她一下来了兴致为柳愫梳妆打扮。
她第一次为人梳妆打扮,有些手生,好在柳愫模样生得好,简单打扮下便能让人挪不开眼。
黎付闻言看去,只见小姑娘身着一身枫叶红的衣裙,图样为枫叶的腰带显得她的细腰盈盈一握,她的头发被编成两条小辫儿,两只精巧的银蝶小簪别在左侧乌丝之上。
未上粉黛,只画了眉毛涂了嘴唇,眉毛画得稍显柔长,嘴唇涂抹成樱红色。
看起来俏皮可爱又明艳夺目。
注意到那道灼热的视线,柳愫刚褪下去的热脸,又开始发烫,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拧了拧衣袂。
她本不想打扮的,她没这么打扮过,觉得有点儿别扭,但扛不住黎雯的热情,加上方才黎付开门撞见一事,她实在觉得窘迫至极,不想这么快出来,便在里面磨蹭,仍由黎雯上手。
黎雯忍不住调笑出声:“哎哟,看看你们,视线都粘在柳姑娘身上,看得人姑娘都不好意思了。”
“好看。”黎付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哑然。
“好看,好看!”郭捷义从药柜后边站起来,拍起手来,“实在好看,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姑娘!”
黎雯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柳愫听不清了,她的脑海里一直回荡黎付说的那两个字,耳根滚烫,她有些不自然地捏了捏耳垂。
——
出了镇子,黎付没跨上马,而是牵着马继续走,柳愫坐在马上。
她第一次上这马的时候,马背上连马鞍都没有,后来有了马鞍,还多加了软垫,她上马之后屁股和腿内侧都不疼了。
柳愫脸上还带着余热,不敢开口说话,视线晃来晃去,忽然想到黎付收了她的帕子,还随身带着,方才还夸她好看。
脸又开始热了,柳愫急忙抛掉自己的胡思乱想。
目光一顿,她偷偷瞄见黎付的耳廓也是红的。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眼睛也偷偷地弯成了月牙。
今日又摔又哭,好像有点丢脸,又意外的有些开心。
——
日落山头,两人一路无言地行至杨柳村。
平日里闲适安然又带着点人烟喧嚣的村子,此时此刻格外安静。
少了屋顶上的炊烟袅袅,也少了巷子里的狗吠声。
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柳愫只能听闻身下马儿踢踢踏踏地马蹄声,像是整个村子只剩下她和黎付两个人。
黎付牵着缰绳,一路行至柳愫家门前,他抬眸看去,见到柳愫低着头,睫羽低垂着,樱唇抿着,情绪不大好。
想必是回到村子,见村子被扫荡如此,一派萧条寂落,空气里蔓着的悲切,勾起了她的难过不安。
“小姑娘,”黎付忽然问,“你爹爹唤何名字?”
“柳成滨。”
他又问:“你可记得他有何长相特征?”
柳愫想了下,声音闷闷地道:“他整个右手背被油烫出了小船模样的烫痕。”
那是她六岁生辰那晚,柳成滨好不容易弄了条鱼回来,说要给她煎鱼吃,他第一次下厨,倒多了油,将鱼一下,热油炸开,瞬间溅烫到他刚放鱼的右手,从而留下了烫痕。
那时柳愫哭了一夜,柳成滨安慰她说小船有满载而归的寓意,老天爷是要给他载来好运,谁知第二日一早,一群兵卒踹开了她的家门,将柳成滨抓去充军。
“好,”黎付点点头,“我记下了。”
柳愫小心翼翼地瞅他,眸光闪着不安,她的手指互相握紧,言行间很是犹豫。
夕阳西下,天边映着晚霞的橘红,眼前坐在红马上的小姑娘一身枫叶之红,相比之下,鲜明如她,竟是让天边晚霞都黯淡了颜色。
黎付看得眼皮子痉挛似的一跳,他扬眉问:“怎么?”
柳愫又看了他一眼,耷拉着脑袋,脆生生地问:“你当真不会被抓走?”
她不肯下马,像是她今日进了家门,便再也见不着黎付。
黎付眼神认真,极为肯定道:“谁也带不走我。”
柳愫这下才稍稍安下心,仍由黎付抱她下马,将她抱到门口处,黎付才松开她,仅用一手扶住她,像是不敢有过多的触碰。
柳愫没有立马打开家门,而是盯着黎付漆黑幽沉的桃花眼,把心里的猜测道出:“黎大夫是想帮我找爹爹?”
黎付平复了下方才有些紊乱的气息,点点头。
她又问:“找不到怎么办?”
“会找到的,”黎付眉眼稍抬,笃定的语气里带着些吊儿郎当,“小姑娘别忘了,黎大夫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
人海茫茫,杳无音信,黎付却敢桀骜狂妄的夸下海口。
不知为何,柳愫却相信他真的无所不能,他说能找到,便一定能找到。
黎付垂下眼睑,瞧见小姑娘眼睛氤氲起了水雾,从眼角处开始一点点泛红,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柔声道:“别哭了,可好?”
这么一揉,像是摁到了什么开关,打开了她的泪腺,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
“......”
小姑娘怎么说哭便哭,黎付挠了挠眼下皮肤,而后弯下腰与她齐高,与她湿漉漉的圆眼对视。
柳愫边看他,边用手掌抹着眼泪。
而后,黎付缓缓地伸出手,牵过她的一只手,将她带着眼泪湿润的掌心压在自己的眼睛上。
柳愫愣了下,哭声渐收,随之听到他极为缓慢艰涩地说:“哭得,我的眼睛疼了。”
他一字一顿说得艰难,带着低沉的沙哑。
她今日可哭得太多了。
柳愫慢慢地止住哭声,温吞地抽回自己的手。
只见黎付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泛红,眼泪蹭到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同样变得水光湿润。
这个举动像是要感受她的眼泪,她的难过。
黎付的眸光柔得不像话,声音又哑又沙,咬字很轻——
“哥哥的心也疼了。”
——
黎雯坐在黎付平日坐着的位置上,一手端着茶杯悠悠地喝茶,另一只手翻着黎付的书籍,看起来悠哉闲适得不行。
黎雯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弄堂住上些时日,因为出手大方,人又格外好说话,郭捷义很喜欢她,便跟着一口一个姑姑的叫。
郭捷义左等右等等不到个人,便跑过去与黎雯搭话:“姑姑,阿付何时才归?”
他琢磨着往常黎付送柳愫也没送得这般久,耗了整个下午不说,眼下暮色迫近,也没瞧见个人影。
黎雯放下茶杯,扬了扬下巴:“喏,回来了。”
黎付跨入弄堂,就近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一口还没喝下,就听到黎雯轻飘飘冒了一句:“你对柳姑娘不简单呐。”
这句话似有意又似无意,黎付没回应,抿了口茶。
黎雯一下午听着郭捷义说了不少事,加上黎付和柳愫今日的反应,更是明白他们二人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度以为黎付是半个大夫半个和尚,如今机会难得,她不免想要调侃几句。
黎雯没接着说,就在黎付以为她放下心思之时,又听闻她慢悠悠地丢出一句话:“不知今年,我可否抱上侄孙?”
黎付:“......”
“......”一旁的郭捷义惊了,张开的口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鹅蛋。
黎付捏紧茶杯,忍了忍,还是道:“她还小。”
“这样啊。”黎雯露出极为遗憾的表情。
黎付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放下茶杯,往后间方向走,刚一推开门。
“今年不行,”黎雯极为体谅地笑道,“明年也成。”
她又随口补了句:“我去同柳姑娘说说,指不定明年我再来,侄孙都能叫我姑奶奶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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