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是赶集日，镇上的人流不多，到下午医馆的病人也没几个，柳愫应付得来，郭捷义便一路睡到傍晚。
没等黎付留膳，柳愫便开口告辞，经过昨日落水一事，怕是何云蓉都要担心好几日，她也不好太晚回家。
黎付倒是没什么意见，起身送她到黄实正那里。
临行前，柳愫犹犹豫豫有些话不敢说出口，怕唐突了，偷偷瞄了他好几眼，憋着一句话在嗓子眼，衣袂边缘都被她拧得发褶。
她想问明日可否能来医馆帮忙，那日后呢。
柳愫怕他问缘由，她寻思着自己不想找个由头骗他，于是叹了口气只好作罢，刚提起裙边准备跨上柴车。
黎付倏然道：“小姑娘。”
“嗯？”柳愫停下动作，收回刚抬起的脚，回头看他。
黎付上前两步，微弯下身子与她平视，而后勾起嘴角笑道：“明日来不来看院子里看柳树？”
柳愫微微一怔，然后软声软气地说：“我们村子也有，可多了。”
“可是——”黎付刻意压低声音，像是在人耳边说悄悄话，轻浅低磁，就像是鹅毛拂过了人的耳廓，“院子里的俊哥哥只有一个。”
柳愫缩了缩脖子，捏了下耳垂，佯装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明日我来看柳树。”
黎付低笑两声，桃花眼勾人的上扬，他用气音说：“柳树哪有哥哥好看？”
“......”
不知道这位黎大夫可否有什么嗜好，总喜欢逗着她玩，不大正经又吊儿郎当的，就像逗街边的小猫小狗一般。
但她却不大生气，自己消化一番后，又瞅他一眼，嘀咕道：“那日后......”
“日后你想来便来，”黎付直起身子，一字一句地咬着字音，“小姑娘——”
“想如何，便如何。”
——
有了黎付明确的允许，柳愫之后常到医馆帮忙，有时会留下同他们一块用晚膳。
对于黎付的一切，她都想知道，他做的事情，她也想了解，为了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再靠近他一点点。
柳愫从了解药材到知道病症，哪怕她问出再简单的问题，黎付都会耐心的为她解答，但她再聪明记性再好，也因为不识字而受到了重重阻碍。
当黎付发现她粘着茶水在桌上写字，苦大仇深地猜测字意时，便开始手把手的教她识字，不久后给了她两本练字帖。
柳愫摊开字帖发现里面的字不像黎付平日写的那般灵活舒展笔锋凌厉，倒是更适合女子写的小巧隽秀，她以为黎付叫人写给她的，后来她才发现是黎付一笔一划慢慢写成的。
柳愫极为爱惜这些字帖，用的时候小心翻开，不用之时则用布料小心包好。
她心里憋着股劲儿，就想要多认些字，仿佛这样就能慢慢地赶上黎付的步伐。
在忙事的闲暇，柳愫回忆所学的字，空闲之时便沾水练字，回到家拿根小木棍蹲在红薯地旁边便继续练，哪怕晚间入睡前也要拿手指在被子上比划。
不知从何时起，黎付的梨花几案旁多了一张小椅子，午后时分，他看典籍写册子，柳愫便坐在小椅子上看书练字帖。
静谧美好的时光，像是溪边清水涓涓流动。
日后忆起，才发现那段日子里，一尺不到的距离，余光里填满了对方。
——
不知不觉到了秋末，涌起了微微凉意。
秋收还剩最后一茬，村民们还要忙上一阵子，何云蓉和柳愫都不种田倒是不用考虑这些。
因为昨日柳愫在医馆用了晚膳，又磨蹭些时候，回到家洗漱收拾一番很晚了，入睡得晚，第二日起来时已然天光大量。
何云蓉没来唤她，给她在灶房里温了早膳。
柳愫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床尾发了会儿呆，而后脑海里自动开始回想昨日学的字，过了片刻她才爬下床。
早晨是带着清新凉意的安静，人声还未聚集，便先有了自然之声，公鸡打鸣，小鸟叽喳，风拂过植被所带来的簌簌之声。
柳愫换完衣裳，刚把头发扎好，便听到极为混乱嘈杂的声音，还带着盔甲间摩擦的沉重声，像是刀片在磨刀石上打磨的声音。
柳愫隐隐有种不安之感，心神不宁的刚起身，便听到自家大门被人踹开，“嘭”一声震天响。
只听闻一位声音粗沉的男子道：“给我搜！”
紧接着一群穿着盔甲的人围住整个院子，挨个角落的搜查。
柳愫这屋也被他们蛮力踹开，她这才看清这群人，身披铠甲，手持长剑，表情凶神恶煞，像是来讨债的。
不好的回忆一点点翻涌出来，柳愫紧抿下唇，扒在桌沿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何云蓉此时冲过来护在柳愫面前，声音哀切：“各位大人，这里仅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没有男儿啊。”
小小的院子，狭窄的房屋，一眼看尽。
领头的男人面表无情地扫了她们一眼，转过身道：“走，下一家。”
分散在院子角落里的其他人便迅速结队，跟着领头男人离开了她们家。
像被狂风扫荡过，桌椅板凳全被撂翻，不少东西被碰碎于地，院子里的红薯地被踩得稀巴烂，泥泞的土地仿若他们方才留下的狰狞面目。
“作孽啊，作孽。”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何云蓉面容变得惨白而憔悴，她身子晃了下，险些摔倒。
柳愫急忙扶住她，拉过一旁被翻到的椅子给她坐下。
何云蓉垂着头，神思放空地喃喃：“又要抓人充军了，仗没完没了地打，人没完没了地抓，连我们这等小村子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放过。”
她的每一个字音里都包含着痛苦和无奈，像是被人捂住口鼻濒临窒息的挣扎苦痛。
“娘......”柳愫无措至极，只得呐呐的唤她。
“好在，”何云蓉缓缓道，“娘生的阿愫是女儿家，不然丢下娘一个人该怎么活啊。”
柳愫抱紧何云蓉，吸了吸鼻子，哽咽一声：“我不会丢下娘一个人的。”
以前柳愫觉得何云蓉扛着坚强坚韧的肩膀在她心里是那般强大，而如今这双肩膀如此瘦弱在她怀里颤抖。
柳愫咬紧下唇忍着情绪，刚想说话，却被何云蓉轻轻推开。
何云蓉对她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虚弱着：“你快去镇上看看罢。”
柳愫愣了下，立马反应过来何云蓉的意思，既是抓人充军，理应从人多的地方搜到人少之处，既然抓到了杨柳村，那么镇上已然搜查过了，西巷医馆可是有三位男子。
“黎大夫......”柳愫念叨着，急忙往外走了两步，刚跨到门口，动作停下，回头看着何云蓉，神色间十分犹豫。
何云蓉背过身去，道：“娘在家没事，你快去罢，莫要耽搁时辰。”
自从放任柳愫追求心中所悦，何云蓉想通了不少，时常会去医馆看看他们，发现黎付德行兼备，不是轻浮浪荡的子弟，对柳愫也上心，她便放心不少，默默地认可了黎付。
看得出黎付亦对柳愫有意，只是那傻丫头还不知晓，不过迟早会有开窍的一日，高堂红烛并非不可能。
若是黎付被抓去充军......柳愫又该如何是好。
柳愫犹豫间，一咬牙，便快速跑出了门。
往时宁静闲适的小村落，此时仿佛被恶鬼侵蚀成人间地狱，盔甲间摩擦的声响像是催人命的曲子。
家家户户都传来踹门声和锅碗瓢盆被摔碰的响声，紧接着便是家人被迫离别的哀嚎声。
一位二十岁上下身着朴素的女子狼狈地趴在地上，眼泪落入尘土，伸手上前：“夫君——”
在她的正前方便是四个兵卒架着一位老实敦厚的男子，他用力挣扎着，眼眶充血的赤红：“你们放开我，我的妻子怀孕三个月，不能没有我，孩子不能没有爹啊——”
“娘——娘啊——”一位少年同样被架到巷道上，他的大腿以下被拖得全是泥灰，左脚的鞋掉落在自家门槛里。
李婶头发散乱的追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挥向拦住她的兵卒，她哭叫得声嘶力竭：“你们这些狗东西，也不睁眼看看，我儿才刚过十六岁生辰，还这般小，你们是让他去战场上受死吗？”
为首的人，没给她一个眼神，面无表情地下令：“动作快点，拖走。”
李婶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拖出巷子，她颓然地跪坐于地，佝偻着身子，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
柳愫闭着眼睛捂住耳朵，拼了命地跑出了村子。
她咬着牙，忍着泪意，在心里无数次地祈祷，医馆里的人没事。
今日黄实正没来，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希望他也不要被抓了去，他一家五口人都靠着他，好好一个家，万不可因为此事而变得支离破碎。
一个破碎后的家庭到底是何滋味，柳愫有着深切地体会，一个家因为少了父亲或是母亲而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空壳，少了灵魂。人前受到同情怜悯，人后尝尽心酸委屈。
柳愫闭了闭眼睛，眼眶滚烫得发涩，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憋着劲，咬紧牙关在奔跑。
跑着跑着，她的胃翻滚起了绞痛，心脏因为猛然的剧烈运动而骤缩得生疼，她极力地喘着气，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
她第一次如此恨自己，恨自己的腿不够快。
——
柳愫拼了命地赶到西巷口，因为来不及喘息，引得肺腑都开始抽痛。
还未进入，便看到一群兵卒走过，像是早就搜查完了西巷。
一时间，一张编制成恐惧的大网紧紧地捆住了她，让她呼吸停滞住。
未有片刻，柳愫像发了疯一般地冲进巷子里，直冲冲地推开医馆的门，跑了进去。
她过门槛的时候因为急切而被绊倒，而后右脚自下而上传来钻心的痛，她在地上爬了两步，手掌被蹭破了皮，她不管不顾地站起来跑进了弄堂。
柳愫定晴一看，里面只有郭捷义一人，他正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她的身形有些不稳，在空中晃了晃，而后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极为艰涩地问：“黎大夫呢？”
听到动静，郭捷义头也没从臂弯里抬起来，声音通过木桌传出变得闷沉：“没了。”
轻飘飘地两个字，落入柳愫的耳里宛如惊雷，炸得她脑袋发蒙，她的表情空白一瞬。
简单的两个字她似乎有些听不懂，她呐呐地重复。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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