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推移,夜色渐深。
郭捷义喝醉了酒,抱着徐瑞修一个劲儿的哭,诉说自己的生平往事,小到幼时玩闹,大到日后成家,顺带抹黑黎付两把。
徐瑞修躺在椅子上,半阖着眼,断断续续地回应他。
柳愫看着时候不早,怕何云蓉担心,得赶回家去。
她用余光偷偷瞄着黎付,也不知他醉没醉,安安静静地闲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神色散漫。
因为饮酒的缘故,他冷白的脸上染上几分绯色,寡淡的唇色变得殷红,眼尾轻勾。
像个祸害人间的妖孽。
柳愫看得心头一跳,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斟酌着如何告辞。
正欲开口,黎付倏然看向她 ,问:“吃饱了?”
柳愫没看他,垂着眼点点头。
“走吧,送你回去。”言罢,他便站起身子。
柳愫温吞地站起来,开始苦恼地想如何拒绝黎付的好意,毕竟从镇上到杨柳村近两个时辰,他送她来回得四个时辰,这般折腾到深更半夜的太过辛苦。
只见黎付倏尔吹个口哨,两手拍掌几下。
在柳愫没反应过来之时,便听见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踏踏——”从院后冲出来一匹血红色的骏马,刚放出来的马极为兴奋,在院子里飞奔好几圈,直到黎付再次吹哨,它才不情不愿地减下速度,走到黎付面前。
但它并不安分,见到柳愫这个生人,它充分表现“友好”二字。
它在柳愫面前,倏然抬起两只前蹄在空中比划,仰空嘶叫一声,声音划破天际。
从视觉上,红马拔高不少,像个庞然大物。
柳愫吓了一大跳,怕它一个蹄子下来踩平她,刚想一躲,黎付拍了拍它的马肚子,它才将前蹄往一侧落下,鼻子里喷出呼呼的热气。
见马儿冷静下来,柳愫才敢看它,这匹马全身上下皆是血红色,毛色没有杂色,毛发光泽柔顺。
它的眼睛炯炯有神,里面写满桀骜不驯,浑身上下的血红色都成为它嚣张的气焰。
柳愫微微一怔,她以为有富家公子气质的黎付会选择纯白色的温顺马匹。
黎付拍拍马背看向她:“上马。”
柳愫咽了咽口水,没有动作,不太敢。
“我在,别怕,”他语气笃定,眉目敛了敛,神色专注而认真。
仅是简单的四个字。
霎时间,她心下的那些害怕当然无存,他总能让人心神安定,一句话,一个神情。
黎付伸手扶她,柳愫缓慢笨拙的爬上马背,随后攥紧马儿脑后的缰绳。
黎付牵着马,走出院子。
镇上早已没有白日的喧嚣,此时静悄悄的。
没有小贩和往来的人,铺子早已打烊,家家户户灭烛熄灯,进入梦乡。
繁星低垂,月光洒在石板路上,也给在前头走的黎付晕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此时耳边只有行步声和马蹄声,他拉着缰绳,背影颀长挺拔。
她屏息着,害怕打破眼前静谧美好的画面。
她心下柔软又平静。
满天星,一道月。
两个人,一匹马。
——
出了镇子,到荒野的一段路。
黎付这才矫健轻盈地跨上马背。
身后是宽阔温暖的胸膛,鼻息之间俱是熟悉地淡淡药香味儿,柳愫呼吸停滞,心脏漏跳两拍后,猛然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仅是出于安危考虑,但黎付并没有逾矩,只是虚虚环过她,拉着缰绳驱使马儿。
衣玦下的手攥紧衣料,柳愫的手心渗出细汗。
似是畅快奔驰的机会就在眼前,红马总有加快步子的冲动,黎付时不时慢条斯理地拉拉缰绳,控制住马速。
脚下是马蹄声,耳边是呼呼而来的风声,以及被掩盖住的心跳声。
行至杨柳村,黎付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继续往前走。
“哪边?”面前有四条小道,黎付停下来问她。
柳愫没说话,指了指最左边的那条小道。
黎付没动,看向她,抬眸问:“怎么?”
柳愫低头拧着衣玦没吭声。
黎付耐心地等着。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说,憋了会儿才问:“你为何不骑马?”
黎付:“在集市里纵马不可,也怕惊扰他人美梦。”
柳愫继续低着头,不大理解道:“那你也可以骑马。”
牵马步行和骑马步行,他完完全全可以选择后者。
黎付哑然失笑,声线更低更浅:“小姑娘也是姑娘。”
柳愫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他此刻专注地看着她,眼眸里盛满了细碎的月光,温柔又清润。
一股热气从颈脖处上涌着,柳愫生硬地瞥开视线。
像是被藏得暗无天日的小心思,忽然被人撬开一个角,视线落入了里面。
她极不自在地抿着唇。
黎付顾及她的名节,哪怕此刻街上无人,也难免会有人撞见。
他总有细致入微的温柔,却又总让人觉得遥远。
温柔又疏远。
——
像是要给她台阶下,黎付道:“我不累。”
言下之意,她只是体贴他走路累,才邀他同骑。
“......”
柳愫没想走这个台阶,垂眸低头,没有搭腔。
黎付有些好笑地看她,尾音转了转:“嗯?”
“......”
“说话。”
柳愫不知闹什么情绪,把脑袋一偏,别别扭扭地做出拒绝交流的样子。
黎付低笑几声,变得不大正经,有些吊儿郎当的哄着她:“说吧,想让哥哥如何?”
“你......”她开口,耳边的风声倏然停止,她听到自己说,“骑马。”
黎付眉梢一挑:“嗯?”
柳愫一本正经地道:“我牵马。”
“......”
两人僵持了会儿,好在路程没多远,一盏茶的功夫也该到了。
黎付无言到直笑,伸手扶她下马,将手上的缰绳递给她,而后翻身上马。
他在马上闲闲地坐着,坐姿懒散,还调笑道:“别被马牵了啊。”
顿了顿,他又拉着尾音,不大正经道:“哥哥害怕着呢,小丫头可要护好哥哥。”
柳愫:“......”
她的动作一顿,默了默,继续牵着马往前走。
好在马儿格外配合,踏踏实实地跟她一步一个脚印儿地走。
只是她不知道,马上的黎付,牢牢地控制着红马身上的缰绳。
黎付看到小姑娘忍辱负重忍气吞声的背影,忍笑直乐,怕笑出声又惹得她不高兴。
经过有灯火的地方,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耳朵上,那双耳朵已然红透,连带着脸侧和脖子都有些薄红。
黎付用舌尖顶了顶上颚,而后轻轻浅浅地笑了会儿。
真是个脸皮薄又别别扭扭的小丫头。
杨柳村不算大,一盏茶的功夫,柳愫牵着马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
简单的一扇木门上贴着两张福字,纸张有些斑驳,福字有些褪色。
柳愫看向他:“到了。”
黎付点点头:“进去吧,早些歇息。”
柳愫还牵着缰绳没松手,总觉得此时此景需要说些什么,她磕磕绊绊地道:“今、今日谢谢你。”
黎付应了声:“嗯。”
柳愫想了想,又憋出一句:“我很高兴......”
“高兴便好。”
“比我生辰还高兴。”
黎付问:“你生辰是何时?”
一种大胆的猜想,夹杂着激动和喜悦的情绪浮上心头,柳愫老老实实地道:“正月二十。”
黎付点点头。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默片刻,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柳愫有些不太甘心,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红马吭哧一声,在原地踏了两下蹄子,像是不耐烦。
柳愫成功地被它吸引了注意,问:“这匹马唤何名字?”
“叫——”事实上黎付还没给它取名字,一来用得少,二来懒得取,但柳愫问起,他总不可能说没有,名字这事儿便是何时取何时有。
他突然想到今日一早柳愫送过来一篮子的东西,十分随便道:“红薯。”
柳愫:“......”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非同一般的马竟如此接地气的名字。
但她莫名地觉得有点亲切,自家小院里种的东西和它同一个名字,冥冥之中自有缘分的感觉。
对它的畏惧感顿时消散不少,柳愫认真地唤它:“红薯。”
红马嘶叫一声,又用蹄子踏了两步。
黎付面不改色地道:“看,它应了。”
柳愫:“......”
感觉不太像。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柳愫忙道:“黎大夫可否在此稍等片刻?”
没等黎付回答,她便转身去开了门。
门没落锁,但里面静悄悄的。
想必何云蓉睡下了,只用灶房有烛光渗出。
柳愫轻手轻脚地往灶房去。
灶房里燃着一根蜡烛,凭着暖黄又微弱的光线,柳愫揭开灶锅上的盖子,里面果然有东西。
因为灶下面还有些火星,所以锅里的东西还是热的。
这是何云蓉怕她回来晚,肚子饿着,给她备着的。
黎付漫不经心地坐在马背上,垂着眼睑,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后听到木门再次打开的声音,他抬眸看去。
小姑娘先是探出半个身子,看到他还在,立马蹦跶出来,将手头上的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语速极快:“黎大夫早些回去歇息,路上平安——”
话音未落,只见小姑娘匆忙地跑了回去,把门一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她快速地跑掉。
听到柳愫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黎付垂眸看手里那一大团的东西。
比一只巴掌稍大点,温热的,散发着熟悉又甜糯的味道。
黎付将外面的帕子揭开,借着月光,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红薯。
一个大红薯。
“.......”
黎付无言片刻,倏然笑出声来,不可抑制的笑得肩膀颤抖,最后笑得瘫倒在马背上。
笑声被晚风卷得悠长。
而后,笑声渐收。
他用手背盖着眉眼,唇瓣翘起弧度,语音里含着笑——
“小姑娘,可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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