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便到了十月十七。
陆虞卯时起练了半刻钟步箭与一刻钟的马箭,简略洗沐一番,用了早饭,再回卧房由愁云伺候着换上公服准备入宫。
大殷公服制式乃盘领右衽大袖袍衫。陆虞目前官居二品,理应着绯色袍服,绣径三寸小独科花。
然陆虞“深受恩宠且张狂”,穿的一直是一品制式的绣径五寸大独科花,平日常服也穿的鹤纹。
陆虞倒也是今早见着衣服了才想起来这种“小”事,奈何她府中根本就没有备合规矩的袍服,便先继续穿着,心下想着正好出宫前跟刘玦提一嘴向他去讨二品制式的。
看看他的反应。
愁云替陆虞戴好软脚幞头,又给她拢了拢耳边散下来的碎发,无意便触到了陆虞耳垂。
陆虞立时偏了偏头。
“大人?”愁云问。
陆虞没应,抬手抚上左耳,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夜琳山顶上的情景,想到喻良言跟她说的话。
“几日前让你收起来的那东西呢?”陆虞问。
愁云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答:“回大人,就收在您这屋子里。”却也没问要不要去给陆虞拿来。因陆虞这番态度她倒是没琢磨透,便不多言。
陆虞默了默,放下手,面色如常,语气自然,听不出什么情绪:“拿来给本官戴上。”
愁云应了,转身走进卧房里头,绕到陆虞床头边,开了墙上的一个机关,从暗格里头把东西取出来。
一路走一路不动声色地研究,正好在回到陆虞身边时摸明白了,将那个藏在后头的小搭扣拨开,露出可穿过耳洞的细钉。
愁云小心地替陆虞戴到左耳上,将搭扣拨回去固定住。
而后退开,在陆虞未注意的那瞬抬头看她。
一时竟有些看怔了。
陆虞察觉到,侧过头来看了愁云一眼,随意问了句:“怎么,本官戴着很奇怪?”
愁云摇了摇头,认真答:“大人戴着很好看。”
“那你还看怔愣了。”陆虞笑。
愁云微低头,答:“大人鲜少着女装或戴饰物,此物制式奇特愁云未曾见过,而大人戴着确是好看,愁云一时便看得怔了去,叫大人笑话了。”
陆虞没应,拿起愁云备好放在妆台上托盘上的新赐的金鱼袋,转了话头,问:“本官之前用的那个旧金鱼袋呢?”
不待愁云答,把手中的新金鱼袋往妆台上随手一扔,接道:“把旧的那个拿来,这个收起来往后别叫本官见着它。”
愁云应了。
收拾完毕后愁云随着陆虞走出陆府,飞雪已经候在马车边。
陆虞立在府门前高阶上望了眼京外方向,吩咐道:“让狐裘带人去,先清理一遍去往姚亭的路。”
而后也没等愁云应,踩着踏脚凳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了。
愁云目送马车远去,心下道自家大人好像是变了不少。
倒也挺好。
那位太高远了,大人孤身在外,也实是太孤独。
有个叫大人分点心的,不论是男的女的,都好。
陆府马车行到崇仁坊外,前方街尽头便可见朱红色宫墙。
此时约摸卯时六刻,朝阳未上来,早天有些阴冷。
如飞雪的声音一般:“大人,陆晚姑娘在等您。”
陆虞闻言掀了车帘推开窗望出去,便远远地见着有一辆马车停在差不多街口处,三人站在马车前向着这边。
“停吧。”陆虞道。
飞雪应了,在临近街口时控制马车放慢了速度,停靠在崇仁坊坊墙边。
陆晚将一头秀发高高束起插了根简易的木簪,穿了件天青色的直裰,用腰带束着,再披了件同样天青色的斗篷。
陆虞能看出来陆晚这是刻意向自己学着,以为自己喜欢这样的。
然而阴差阳错地,正巧前世陆晚随着陆虞回天京后,就是这么穿。
陆晚见着陆虞的马车停过来,立时迈步子跑过来,站到车窗边。
仰头冲陆虞展了个笑。
少女容貌清丽,眉目秀致,笑意满溢眼眶。脸上似乎有光。
陆虞一瞬觉得时间过得有些快,朝阳怎么忽的就升起来了。
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仍是阴白的。并还没有朝阳。
“大人,早啊。”少女声音轻软,语气轻快,丝毫不掩心中欢喜之意。
陆虞收回目光看向陆晚,完全无意识地启唇跟着道了句:“早。”
陆晚又是露齿一笑,而后将双手从斗篷中伸出来,捧出一个精巧的小食盒递到陆虞面前:“大人,这是陆晚今早做的桂花糕,跟那日那位卖铜陵桂花糕的小老儿学的。”
而后眼神闪烁几下,双颊微红:“陆卓大人也尝过了,说还可以。”
“大人,您带着在路上尝尝吧。应当还是热的。”
陆虞没接。
只静静看着陆晚,直到看见陆晚眼中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淡下去,有什么类似茫然又类似慌张再类似……失望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浮上来。
才伸手接了,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谢谢。”
语气是她难得的温柔。
陆晚受惊般眨了眨眼,立时又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来:“陆晚也谢谢大人。”
而后将手收回斗篷中,后退几步,认真道:“陆晚就不再耽误大人了,大人快去吧。”
陆虞没应,又沉默着看了陆晚一会儿,道:“我下午去姚亭接你。”
话毕放下车帘,也没关窗,也没等陆晚回应,只吩咐飞雪:“走吧。”
马车即刻启动,不一会儿转过弯,消失在街口了。
千树万树眯着眼目送马车消失,又眯着眼转回头来,对视一眼。
“大人刚才有看过你一眼吗?”万树问。
千树语气僵硬:“没有。”
万树撇撇嘴:“巧了,她也没看我。”
于是两棵同时将目光转向向他们走来的少女。
万树道:“要不把她……”
千树嗤笑一声,下意识要嘲讽万树,忽的敛了笑容,干巴巴开口:“好。”
陆晚察觉到两棵异样但是没有问,只冲他们展了个笑:“大人方才问我你们近来如何,我道一切皆好。不知可否?”
“可。”两棵齐齐答。
而后在陆晚进了车厢后,又交换了一个目光。
大人不愧是大人,识人眼光就是好。
比如这个陆晚。
再比如我们千树万树。
*
马车停在宫门外,飞雪守着车,陆虞将食盒带上下了车。
姚秀早早地在宫门外候着,见着陆虞下车赶紧迎过来。殷勤地献上手里的斗篷。
陆虞却没接,语气淡淡:“本官近日体热。多谢陛下好意。”
姚秀心中微讶,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眼里的陆大人本就是这作风,说一出是一出,瞧着确是喜欢自家陛下喜欢得紧的,但有时候偏偏就不肯接受陛下的某些心意。
姚秀不多言,把斗篷放回身后宫女托着的托盘上,而后上前领陆虞往宫里去。
无意间瞧见陆虞左耳上的饰物,又注意到陆虞手上握着的精巧的小食盒。
心下便又欢喜起来。
“陆大人,今儿时辰尚早陛下还刚起身,此刻正在用早膳。大人随奴才去承华殿换了骑装,正好可同陛下一起去含光阁阅试。”姚秀道。
陆虞却问:“考生们都到了吗?”
姚秀答:“回大人的话,卯时便都到了。现下已在含光阁后方小广场备考。”
陆虞道:“本官去含光阁看看,你差人直接把衣服送来。”
姚秀顿了顿,思索着开口试图劝说:“大人……”
陆虞闻言当即拎袍狠狠踢他一脚,直将他踢得踉跄着往一侧退了好几步,听得她声音冰冷:“听不懂本官的话就滚。”
姚秀只见过陆虞对其他奴才发火,哪见得她对自己这么发过火,立时收了劝说的心思,赶忙上前来自打耳朵:“大人息怒,是奴才瞎了耳朵。”
直将耳朵打得通红,才听得陆虞淡淡道:“行了。”
姚秀立时道谢,余光又瞄了眼陆虞手上的食盒。而后招手差了几人吩咐几句,命他们回承华殿去。
“那奴才这就领您去含光阁。”姚秀向着陆虞道。
二人此时已过了太和门,往广场一侧廊上走去,要从那穿过广场。
便见着廊前有二人。
“陆大人早!”兵部侍郎远远地唤了声陆虞告早,而后才规规矩矩地向她揖首。
陆虞没应,一边慢步继续向那走去一边淡淡颔首。
另一人也便侧身转过头来。
着一身绯色绣径五寸大独科花盘领右衽大袖袍衫,戴乌黑软脚幞头。
与陆虞穿得同一套一品制式的公服。
朝阳不知何时偷爬上了远天,自喻良言的角度看去,正正挂在陆虞脸侧,照得他眯了眯眼。
陆虞周身也便被镀上一圈的光。衣摆随着她的走动而晃动,不停地闪烁金芒。
左耳上明蓝色的饰物衬出她的艳气。配这一身端庄的公服显得尤其引人注目。
喻良言便看着她停步于自己五丈之远,在廊阶下未仰头,只抬起眸子,后扯嘴角,露出一个她惯常的浅薄的笑:“早,喻相。”
喻良言淡淡答:“早,陆大人。”
而后扫了眼陆虞手中的食盒。
陆虞注意到喻良言的目光,睨了眼身侧微低着头的姚秀。
便打开食盒递向喻良言,脸上浅薄的笑变成了直达眼底的笑:“铜陵桂花糕,喻相尝尝?”
喻良言顺着陆虞的目光看到姚秀没控制住微微抬了抬头。
便将手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来,自食盒中取了一块桂花糕来,淡淡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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