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顶上的风有些大,尤其在闭上眼之后,听觉触觉之类便变得更灵敏了一般。
陆虞清晰地听见风从远处而来,在孤旷的长空低鸣,在茂密的林中狂歌,在她与喻良言之间轻吟。
吹皱她的衣袍,扬舞她的碎发。
抚摸她的耳垂。
陆虞眼睫一颤。
下意识就要睁眼。
被微冷的手掌及时捂住。
有同样微冷的东西穿过她耳垂上细小的洞孔,然后听得似乎“啪嗒”一声轻响。
那风便离开了她。
没有风的顶托,耳垂上增加的重量立时就明显了。
捂住眼睛的手撤离。
陆虞顺着睁开眼。却控制了自己没有抬手去摸耳垂。
她直直去寻喻良言的眼而后深深望进去,不知想寻找什么。
自然什么也没找到。他依旧是惯常的平静模样,神色从容,目无波澜。
陆虞不信,提着袍子上前一步继续看他。
终于喻良言开口了:“陆大人不必如此这般看着喻某。”
陆虞仍未退让,并不满意这句话。
喻良言将刚刚握起来的那只手再往袖袍中拢了拢,道:“过几日陆大人就知道了。”
陆虞看得太用力,眨了眨眼,后退一步,语气微冷:“喻相怎么就断定本官不会一回去便扔了它?”
喻良言答:“不会。”
陆虞冷笑一声,转身就要往马那边走去。
喻良言道:“此处夜景甚好,陆大人不妨与喻某同赏一番再走。”
陆虞脚步不停。
喻良言丝毫不急,语气淡淡:“永成末年天演大营驻扎于历山西北。夜里在琳山顶上是见不着大营火光的。”
陆虞停了脚步。豁然抬眸。
喻良言倒不继续说了。
陆虞咬了咬后槽牙,深吸气,转身。
对着喻良言露出一个浅薄的笑来:“这倒是有意思,本官看看。”
喻良言一直没动,因此现在是侧身对着陆虞的。听陆虞说完,他再侧过身去,背对陆虞面向历山方向。
陆虞走到喻良言身侧停下,顺着他的方向望去。
是了,隐隐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历山偏西方向跳跃着。
陆虞敛了那点浅薄的笑意,神色渐转严肃,目光如炬:“此处瞧着不过一小片,落到实地,该有近百个军帐了吧?”
喻良言答:“八十九个。”
陆虞默了默,一边在脑中翻找一边道:“近三年天京平安,秦尚也没上报过任何异常,军饷如常拨放未有增加。”
“天演每军帐住六到九人,八十九帐至少五百三十四人,一年军用需万两。即便钱可通过各种暗渠到位,这多出来的甲胄弓刀以及马匹,从何处购买又如何运送入大营?”
“傅家兄弟手上有什么货本官清楚得很。”
“这倒还只是小事,相比较之下最难的是,这多出来的五百三十四人,从何来?如何来?”
陆虞忽的便不再说了,看向喻良言。
真是忘了,他既已经知道,她又何必费脑筋自己分析?
喻良言没回看陆虞,但接了她的意,道出他已知的信息:“钱确是朝廷出的,装备也是朝廷出的。”
“天京平安只是无人祸。天演军士仍然会因病痛等缘故死亡。我朝对军士抚恤颇为宽厚,足以支撑一人军用。”
陆虞心中一沉,不可置信,语气略显僵硬:“每年募新兵填充军队,军用会一并拨放,军帐也是,用于换新……可秦尚根本就没有拆旧帐换新帐,而是向西扩营。”
喻良言这才转过头来,与她对上视线。
平静清冷的男声与微怒硬冷的女声重合。
“那些士兵没死,依旧在天演军中。”
陆虞张嘴冷“哈”好几声,一步步后退:“好,好。天演全军数万军士,竟然都改了刘姓为秦。”
“好本事。”
“天演军。秦家军。”
她真是太大意了。前世今生,皆大意至斯。
还谈什么权倾朝野,军财实握,妄言不怕与刘玦争天下。
委实是天大的笑话。
连一个秦尚都比不上。
真真是自负至极。
喻良言淡淡看着她,无意识松了松拢在袖袍中从方才便一直握着的右手,险些把手中的东西落下。
陆虞讥笑,向他:“喻相可是也觉得本官好笑?方才还在马车上妄言要秦尚死。”
喻良言垂眸,又抬眸,语气平静:“此事至今只有喻某一个外人知。今后也只有陆大人与喻某二人知。”
“陛下也未知。”
陆虞笑得更讥嘲。
喻良言继续道:“喻某忌惮颇深,至今也未敢动手。”
“陆大人不必如此。”
陆虞不言,倒低头敛了笑,心中慢慢恢复平静。
喻良言给她喂下最后一颗心药:“你我二人联手,可破此局。”
陆虞抬头。
却只望着他。什么也不说。
良久,她抬手理了理碎发,与喻良言一般语气淡淡,答非所问:“本官竟觉得不认识喻相了。”
喻良言答:“是陆大人变了。”
陆虞动作一顿,手刚将碎发别到耳后,便这么堪堪停在半空。
迅速反应过来,顺势往下摸了摸耳垂。
却摸到喻良言刚给她戴的那东西上。动作又一顿。
索性后扯嘴角一笑,抬起头来对上喻良言的目光,睁眼胡扯:“喻相的错觉。”
*
翌日,陆虞把耳垂上的东西取下来让愁云递去给罗幕看。
之所以称作东西而不叫它耳饰之类,是因为它长得太不同。
从古至今女子耳饰中就没出现过这种样式。
它不是挂在耳垂上,而是贴在耳垂上,用一种不知怎么说的类似极小型搭扣的东西固定住。
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整个呈极纯正的明蓝色,没有半点瑕疵。看起来晶透,但不会反映光芒。
形状不好形容,陆虞看来觉得应当是什么古老的图腾。
总之看得陆虞头疼。还是直接丢给罗幕,他研究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多,看看他认不认识。
陆虞刚用完早点准备换身衣服去府中的小校场练箭骑,还坐着没站起身来,便听见罗幕远远地喊:“大人醒了没?”
陆虞挥了挥手,愁云赶紧示意候在旁边的下人动作快速地把桌上的吃食收了并清理干净。
罗幕大步走来速度也很快,与鱼贯出的下人们擦身而过走进。
陆虞好整以暇地看他。
罗幕将东西往桌上一放,表情复杂:“大人,这玩意儿您哪弄来的?”
陆虞答:“捡的。”
罗幕扯嘴:“您当我是傻子呢?”
陆虞也扯嘴:“本官没空和你废话。知道就说,不知道就滚。”
说着低头将东西拿到手中把玩。
罗幕动了动唇,又皱了皱眉,再动了动唇。
陆虞微蹙眉,略显不耐。
罗幕才嘿一声笑,讨好道:“知道的知道的。”
陆虞抬眸看他。
罗幕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这玩意儿您还是继续戴着的好。”
陆虞挑眉。
罗幕却闭了嘴,后退几步:“真的。多的我真不知道。”
陆虞慢慢站起身。
罗幕笑得谄媚:“要不您现在就杀了我。”
陆虞站定,淡淡看着他,良久,向愁云伸出手去:“剑给我。”
话音尚未落下,罗幕已一闪身消失在视野中,逃得飞快。
飞雪落到陆虞身侧。
陆虞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不必。本官留他有用。”
而后陆虞转过身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愁云:“先收起来。”
愁云接了。
陆虞继续吩咐:“转告其他人,重新查一遍你们那些手下,有异不必求实,直接杀。往后所有新人,本官亲自考校。”
陆虞共有直系亲信二十多名,带各自手下上千人,遍布天下。
前世她派到天演营的就是暮雪手下暗桩,并非她直系亲信。她的确低估了秦尚,但也没低估得太过。
她知秦尚极其高明,因此再三考虑后决定不派直系亲信去天演,以防万一暴露折损。
然而也正是如此,她依据功绩点选派去的那几个暗桩尽数反叛。
若非昨日喻良言分享给她的信息。她可能穷此二世都毫无所察。
她太自负了。
陆虞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向屋外,目光深远。
愁云看着陆虞,领会到陆虞的心绪繁乱,眨了眨眼,心中过了好几句话,却都咽了回去。一时也不知如何帮助自家大人暂缓心情 。
便只沉默陪着站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虞才开口,问:“胡天到哪了?”
愁云回忆了一下信报内容,心中又飞快计算了一下,答:“豫州。约摸后天下午能到。”
陆虞淡淡应了声。
心中已清明。
无论她曾因自负自傲出了多少疏漏,最惨的结果她已经历,再没有其他什么不能承受的。
此生重来,转机犹在。
如那夜陆卓对她所说。
为时未晚。
“把劲装送来,本官过会儿去校场。”陆虞吩咐道,也不待愁云应,径直走出。
先练箭骑,把近在眼前的武殿试解决了。
如今距秦尚发难尚早。
她更先要面对的是刘玦。
刘玦既给了她武殿试这个机会,她也自然不能“辜负”。
前世武殿试推迟到十二月,那批考生中有一个她想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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