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乃先帝为宠妃令妃建造的一座小型别宫,作为其生辰贺礼落于京郊三十里外琳山。
朝廷对此颇有争辞,道先帝过宠妖妃有失圣明。令妃当即主动向先帝请令开放梨园,效仿无名馆,邀天京少年才俊入园游玩,并作为交道诗文歌赋的一处雅居。
后形成一年一次固定的诗会。
永成十九年太子刘玦便衣入梨园参与诗会,唱一首《玉河辞》技惊四座,有人认出其身份,散会后立时遍传天京。
梨园诗会自此声名大震,尤其永成二十一年先帝携令妃亲临,盛况空前。
然永成末年宁王造反,作为其胞妹的令妃被刘玦一把火烧死在储秀宫。
庆和开年以来无人再敢公然踏及梨园,便就荒废至今。
陆虞喻良言二人下了马,陆虞率先走进,却又停在半开的宫门前,似叹似笑:“可惜。”
喻良言将马拴在一棵树上,才慢步跟来。
陆虞半侧身子转过头来向着喻良言,问:“喻相打算给本官看什么?可别说只是重游故地,那本官还真难保不一怒之下动杀手。”
她立在宫门前三阶高的石台上,如此一来便比喻良言高了一点点,却没低头。
在喻良言的角度可见她秀致的下颌双弧略略扬起,脸廓优美,双眸晶亮,月光照在她向着他的那半边脸上,闪烁点点冷蓝白色微茫。
喻良言停在阶前,目光深邃,答:“诚意。”
“嗯?”陆虞下意识道。
喻良言补充:“喻某打算给陆大人看喻某的诚意。”
“合作的诚意。”
陆虞心中惊讶,半眯了眼看他,目光审视。
喻良言却已重新迈开步子,上前将宫门完全推开,而后侧身看陆虞,神色平静,只是一副等她上前的模样。
在陆虞看来却就带了那么点挑衅意味。
陆虞低头扯嘴角笑一声,而后深深望他一眼:“那就愿喻相的诚意足以打动本官。”
话毕负手抬步走进。
喻良言跟上,走到与陆虞并行的位置,也方便领路。
陆虞与喻良言在一起并不习惯于沉默,没走几步便又开口了:“时隔数年重游故地,倒叫本官又忆起少年往事。”
喻良言没应,陆虞并不在意,自顾自继续道:“永成二十一年秋,也是如今这般十月天,先帝携当时的令妃亲临梨园,涉手诗会,御口出了一题考校在场会友。”
“不知喻相可还记得那题目?”她似乎心情不错,含笑侧头,问。
喻良言目不斜视,倒是答了:“记得。”
陆虞不言,等着喻良言继续。
喻良言淡淡道:“先帝取‘微茫’二字,要众人当场默一句带此二字的先人诗句并解意,由先令妃择一句最喜爱的,点默诗者为小魁首。”
“不错。”陆虞的语气似有些不经意的轻佻,“然彼时无人愿当先答题,本官犹豫几番刚做完决定,还未开口,不成想就被喻相抢先了。”
喻良言面色不变,也不答。
陆虞继续道:“喻相平日里瞧着一番隐士作风,本官原以为喻相不屑于与我们这等俗人争声名之事。那日见着喻相来参加诗会便叫本官心中惊了一惊,而后再见着喻相做那第一人,可谓真真全然打破本官对喻相的认识。”
“故而庆和元年举荐喻相除了为本官自己争利,也是为助喻相一力呢。”
“陆大人说得是。”喻良言语气平平。心中想的是陆虞未提及的那后半段状况。
陆虞道:“本官也非邀功之意,只是提醒一下喻相莫让本官失望。本官其实也很是期待喻相今夜所谓诚意。”
“嗯。”喻良言淡淡应一字,心下平静。
并不在意陆虞时时流露的直白的提防与警告。
无妨,她总会慢慢信任他的。
二人走了约摸半刻多将近一刻,来到梨园中建作先帝与先令妃寝殿的殿门前。
陆虞蹙眉,心中生起猜测与隐隐不安。
喻良言径直推开殿门,领着陆虞进去。
陆虞却在那一瞬停了脚步拉住喻良言,以目光审问。
喻良言回头,看了眼她贴在他袖袍上握住他臂的手,再抬眸看她:“看来陆大人也感受到了。”
陆虞看着他,不应,一副他不说她便不再前进的模样。
喻良言只得道:“确是死气。”
陆虞抬脚将殿门完全踢到两侧靠墙,外头月光倾泻而入,陆虞扫视一眼并不算大的全殿,沉吟一瞬,问:“有密道?”
喻良言答:“有。”
“不可能!”陆虞立时反驳,“庆和元年初刘玦命人翻过一遍梨园,我亲自监察,并未找到任何暗室密道。这寝殿更是我亲眼盯着的。要不是刘玦念在毕竟是先帝建的别宫,我几乎就拆毁了它。”
喻良言注意到她的称呼变化,透露出她极度的震惊。
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陆虞自然一时难以接受自己会出纰漏的事实。即便当时她年仅十八初入仕途,比现在更轻狂、高傲,更容易犯错。
但他要带她来。
自那夜在平王京郊别苑醒来之后,联系种种,他确认她变了。
今夜他处处试探,更令他坚定了这个决定。
“走吧。”陆虞已经恢复平静,松了手,语气淡淡,“是本官当年疏忽了。”
喻良言看着她,目光深沉。
确实变了。
喻良言心中涌起意味不明的情绪,分不清是喜是忧。
却也依旧面无表情神色淡淡,没表露半分。只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眼被她抓得起了微微褶皱的袖袍,正在慢慢地恢复平顺。
喻良言抬步领着陆虞走到卧榻前约摸五丈远处停下,道:“别动。”
而后身形一闪,已上前踏着床沿高高跃起,同时扬起一手见得衣袂翻飞,衣袖凝着内力重重击在殿顶。
“咔擦”一声响传入陆虞耳中。
陆虞下意识抬头,却正好见着喻良言落地,挡住了她看向殿顶的视线。
陆虞冷嘲一声:“原来机关竟在头顶。”
喻良言淡淡道:“喻某也是无意触发。”
陆虞勾唇,笑得意味不明:“用不着喻相来安慰本官。”
喻良言也便没应,沉默立于她身侧。
二人一同见着面前的卧榻被机关催动自动推移开露出地面来,而后那一块地面慢慢下陷,露出深不见底的石阶。
“果然是令妃,若换做别的娘娘与先帝共寝,这殿顶横梁少不了有暗卫蹲守,还真做不成这机关。”陆虞嘲讽。
喻良言没应,只取出一枚火折子一晃,跳出一簇明黄的火焰来。
走下石阶没几步,陆虞便忍不住皱起眉。
死气太重了。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并行的喻良言,正好见着喻良言目不斜视看着路,却向她伸出手来。
他的声音是惯常的清清冷冷,此时在这幽深的密道内却似乎带着点温度:“陆大人若不介意,捂上吧。”
陆虞低头看一眼,无意识地眨了眨眼,没回话,倒是接过来了。
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纯色布帕,应当是白色的。
陆虞抬手将它捂在鼻前,触到肌肤的瞬间有微微热意,不知是她的鼻息还是布帕原有的……他的温度。
布帕带着淡淡的草木气味与药味,是他惯带的味道。
陆虞微抿薄唇。
密道内的死气倒是真的淡了不少。
下完石阶顺着弯弯绕绕的密道前行,不久后二人进入一间密室。
饶是心中已有猜测,一路在密道边也见着不少零碎的枯骨。
陆虞还是没忍住脚步一顿。
堆积成山的枯骨。
在这密室内正中央的大坑内,直直堆上十几丈高。
陆虞咬了咬后槽牙,看向喻良言。
喻良言道:“是挖密道的人,以及灭口挖密道人的人。”
没等陆虞开口,喻良言继续道,语气淡淡:“这里不是尽头,那边还有一条密道,被炸毁填掉了。”
陆虞握着布帕的手慢慢放下,望向喻良言目光所指方向,静默片刻,问:“那边连着储秀宫?”
喻良言看向她,神色平静,答:“是。”
陆虞慢慢攥紧了布帕,声音微冷:“令妃。”
喻良言看了眼她的手,答:“没死。”
陆虞慢慢张嘴,蹦出“哈”一声讥笑。
“好。好。”
“好一个秦尚。”
“好一个为首领兵护送太子入京继位、主动请命南下平叛斩杀宁王的英国公。”
永成末年储秀宫那把火,是秦尚替刘玦放的。
*
待得二人出了梨园,夜已极深。
陆虞看着拴在梨园外树上的那一匹马,情绪复杂。
喻良言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从容地走去把马牵来,淡淡道:“陆大人若介意,喻某可以牵马。”
陆虞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喻良言继续道:“也不过三十里路。”
陆虞翻身上马,低头向他,冷笑:“本官对弈喻相向来棋差一着。”
“喻相方表诚意,本官怎么能反手报以苛待。”
而后抬起头不看他,语气僵硬:“上马。”
喻良言垂眼,眸光闪动。
毫不客气地翻身上马,双臂紧贴陆虞的腰绕到前面,抓住缰绳。
却打马向山顶而去。
陆虞一瞬怒上心头,声音冰冷:“喻良言。”
喻良言神色从容地将下巴贴到她一侧耳边,语气淡淡:“陆大人可记得永成二十一年梨园诗会先帝许了那题的魁首什么?”
陆虞回想一瞬,抿唇,不答。
喻良言道:“先帝许喻某一个愿望。”
陆虞目光闪躲,频频眨眼,不知是不是夜风太烈刮的。
喻良言道:“喻某说喻某想要陆大人许喻某一个愿望。”
“但是陆大人听都没听,当着先帝的面拂袖就走。”
“陆大人可还记得?”
陆虞当然记得。
她当时断定喻良言是要她承认她才能不及他。因为她总是处处针对任何事都比她要好那么一筹的他,还对外编扯各种理由,说他只是运气好实际根本没有什么能力云云。
她本就气他做了第一人,答了她要答的那句诗,夺了她的魁首。
年少气盛心气高傲,听得他要她许他一个愿望,当即失了理智拂袖就走。
二人已策马上了山顶,喻良言控制马放慢了速度,逐渐停下。而后直接抱着陆虞下了马。
他松开手绕到她身前,神色是一贯的平静,问:“喻某已表合作诚意。陆大人可愿将当年欠喻某的那一愿还上?”
陆虞抬眸静静看他。
他沐夜风长身而立,脸上泛着清冷月光照下的点点微茫。
身后是苍茫无际的夜空和远处天京的灯火。
她想起了她被他抢答的那句先人的诗。
星斗渐微茫。
“何愿?”她问。
喻良言也静静看她,答:“闭眼。”
陆虞下意识挑眉。
喻良言不言,依旧静静看着她。
陆虞抿唇,死死盯着他。
良久,嗤笑一声:“好。”
倒真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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