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良言闻言不应,稍稍退开了些,刚刚好不至于行走间相撞的距离,且不甚明显地比陆虞慢了半步左右。
近攸与飞雪跟在二人身后。
飞雪似有所察,忽的侧头冷冷看了近攸一眼。
近攸神色如常,还回了她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飞雪不为所动,审视几瞬,而后冷漠移开目光。
天演营中除了列阵阅兵可用的大校场,约摸十几个军帐间就有一个小校场,皆竖了靶子与木桩。
不少士兵就在各个小校场中练习。
陆虞饶有兴趣地四望,不动声色寻找着什么,却只见眼中兴味渐弱,浮上淡淡失望之色。
“常闻天演军士箭术尤其出众,怎的现下见着也没让本官有多同感?莫不是军中生了什么胡乱吹嘘的作风,英国公的治军手段颇令人忧心呐。”陆虞忽的开口,一番话听起来像是她一贯的闲嘲。
领路的守营兵头头背对着陆虞,一对直眉皱成两座山。他不过小小守营兵,能听得懂陆虞一番话的意思就不错了,心中哪有什么辞措可答,只磕磕巴巴道:“陆大人说笑……”
“本官的语气像是在说笑?你这脑子是怎么安稳留在脖子上那么多年的?”
喻良言早将陆虞方才的眼神动作收入眼中,道:“陆大人善箭骑,自然难以入眼普通军士箭术。”
却不想陆虞答:“本官的眼也没喻相想得那么高,只是这些人还不够高而已。”
不待喻良言回,陆虞反问:“本官记得喻相当年也善箭骑,不知如今又到了什么水平?马车坐久了,可还记得如何上马?”
喻良言语气平平:“陆大人有意,或可亲见一验。”
“那倒不必。“陆虞笑,“本官只是随口问一句,若因此害得喻相落马受伤什么的,实在是担当不起。”
前头有人闯进视野,向此处奔来,应当是方才去通报英国公的守营兵。却不向陆虞等人禀报,而是径直跑到守营兵头头身边,贴着他的耳轻语了几句。
“陆大人在营中有相识之人?”喻良言开口,扰乱了凝神正欲探听的飞雪。
陆虞闻言微一挑眉,一瞬便听出喻良言套话之意,答:“有。”
喻良言却不问了。
陆虞笑:“英国公啊。”
通报的人被守营兵头头挥退,避开陆虞从喻良言那侧跑过回营门去了。
陆虞微眯看了眼,觉着他的步子似有些慌乱得过分,还没开口留人,被男声打断。
守营兵头头转过身来哈着腰禀报:“国公前几日不慎受伤现下正在医帐中,特命属下先带您二位去帅帐歇会儿,他即刻便来。”
陆虞蹙眉下意识就要冷嘲几句又立时咽了回去,思绪一转准备表达一下关心让这守营兵直接带自己去医帐。
喻良言已开口:“无妨。”
陆虞微怒,当即侧头看他。喻良言目视前方,神色自若,没有理会陆虞的目光。
陆虞低声冷哼,而后心中恢复平静。
等会就等会,他秦尚还敢一直不来见?
守营兵头头领着二人总算到了军营深处帅帐,有眼色地给他们打起帐帘,弯腰低头候在外头:“二位请。”
语气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些。
陆虞睨他一眼,率先走进。
喻良言随后。
近攸与飞雪二人守在外头。
守营兵头头轻慢小心地放下帐帘,极力克制自己,慢慢退去,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越走越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重重军帐之间。
他估摸着走得很远了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深呼一口气,摸了摸甲胄上心脏的位置。
奉国公命对陆虞撒谎还成功了,应当就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有能耐最大胆的事了。
心下还感叹,也不知国公是怎么推断出陆大人跟着喻相一起来了,真是神思。不愧是国公。
一时心中对秦尚更加崇敬。
*
秦尚的帅帐没什么特别,迎面是一座方形的京郊山河沙盘,再进去是垂挂起来的大殷地图。左侧一把卧榻,右侧一张长案,围了八.九把木椅。
帐壁点了满一圈的壁挂灯,因此还是比较明亮的。
陆虞扫视一圈后负手立在沙盘边,静静看着。
喻良言走到陆虞对面的沙盘边,却侧头看向垂挂着的大殷地图,一手拢在宽袖中垂于身侧,一手不经意地按在沙盘边。
正好落入陆虞视线尽头。
陆虞抬了抬眸,一瞬鬼使神差地看。
他的手指修长,手掌却不像一般男人那般宽大得过分,而是让人看着就觉得这大小是恰恰好处的,不能再多一分或少一分。
他的手尤其白,因为他不论四时总穿宽袖的衣服,喜爱将双手拢在其中。就像他几乎不将自己的情绪外露。
陆虞看着,便无意识地抬起头。
他面容清俊,在这帐内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眉色,但陆虞知那是一种与一般人不同的颜色,是深灰近黑色的。眼角略深,鼻梁笔挺,唇线……精致。
下颌的弧度极美,不是那种特别硬朗的转折分明的长直线,也不是偏阴柔的转折圆润秀致的细弧。
应当是某个书墨大家恣肆而又精准地落笔后勾勒的一河长岸。
陆虞想起年少初见的情景。
他如现在一般高,陆虞却比现在更矮些。
他跟在喻老将军身边静静地听着喻老将军与她父亲小叙。
穿一身普通人家的布衣,一手拢在袖中垂于身侧,一手托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是她父亲赠予他的几本诗集。
她从马车上跃下一边向父亲跑去一边喊了一声父亲。
三人齐齐转过头来看她。
她已跑到他们身前十几丈处,放慢了步子。
喻老将军笑意中带着常人总有的惊艳,父亲笑意中带着宠溺与嗔怒。
喻良言面无表情,目无波澜,只略略侧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垂下了眸子。
她却已看清了他的样貌,觉得这人生得着实精致清俊,脱尘得如冷玉雕成的谪仙一般。
但又微怒于他那般淡漠的态度。
陆虞已收了思绪,顺着喻良言的目光也向那垂挂的地图看去,似笑非笑,问得直白:“本官听闻喻相母亲乃冀州清河谢氏,不知这许多年喻相可还有与母族来往过?”
喻良言答:“有。”
陆虞有些讶于喻良言同样如此直白的回答,一抿唇,倒不再问了。
喻良言回过头来看她,也没有说话。
忽的淡淡看了眼帐帘方向。
陆虞心中一动,当即蹙眉深思。
喻良言抬步,正要向外走去。
陆虞同时转身并冷斥:“好个秦尚!竟敢唬弄本官!”
喻良言让了一步,陆虞率先冲出帅帐,提着袍子四下望了一圈,伸手揪住一旁守在帅帐外的士兵,厉声问:“医帐在何处!”
那士兵被陆虞突然冲出帅帐的动作吓得一惊,又被她突然揪领子逼问吓得瞪大了眼,看着陆虞眼中愈盛的怒气,反应过来,抬手指了方向。
飞雪立刻上前来准备抱起陆虞带着她从军帐上轻功赶去,被喻良言伸手拦了。
喻良言问那士兵:“军马在何处?”
那士兵这次反应奇快,迅速指了方向。
“不必去医帐了,直接出营追吧。”喻良言向陆虞道。
陆虞怒意未消,冷冷看他一眼:“飞雪,走。”
待得四人强夺了马,陆虞下意识本要与飞雪共骑,却又被喻良言拦了。
喻良言高坐马背,示意近攸再牵出一匹马来,淡淡道:“共骑影响速度。”
陆虞虽心中觉得莫名不快,却也承认他是对的,便应了。
直到四人策马飞奔出天演营半里开外,正要绕过历山时。
喻良言的马忽的一声惊鸣,瞬时发了疯一般直直撞向陆虞。
陆虞急忙勒缰转向躲避。
喻良言飞身而起。
同时听得身后又两声惊鸣,陆虞匆忙转头看去,只瞥见近攸飞雪的马齐齐跪地前扑。
便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
喻良言落到陆虞身后马背,宽袖飞扬从她侧面晃过。
他的手握住她的手,与她共同执缰。果断弃了身后近攸飞雪二人,策马飞奔。
陆虞一瞬惊愕,可听见自己的心因方才险情而猛跳之声。
立时反应过来转回头去抽手就要屈肘往喻良言腹部撞打。
“陆大人识得路?”喻良言清冷的声音伴着风声从她脑后侧方传来,几乎贴着她的右耳。
陆虞动作一顿,握拳,咬牙,而后嗤笑一声。
气得胡乱道一句:“喻相与本官暗夜荒郊独处,就不怕本官伺机杀了你?”
喻良言极短促地轻笑一声:“不怕。陆大人重信誉,说过此生绝不主动与喻某为敌。”
陆虞却没听清他的话,惊在他那一声瞬间消散在夜风中的轻笑声中。
脑中却无比清明。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月下晃成虚影的天际线。
语气出奇地平静:“喻良言,你早知秦尚今夜会出营。”
喻良言丝毫不惊讶,淡然答:“是。”
陆虞继续:“你对三匹马动了手脚。”
喻良言答:“是。”
陆虞没声了。
良久,才又道:“这路不是追秦尚的路。”
喻良言答:“不是。”
陆虞无意识地眨了眨眼,语气依旧平静:“去哪?”
“梨园。”喻良言答。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