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星火

    喻良言毫不避讳陆虞的目光,也并没有因此露出半分别样的情绪。依旧是淡淡的,平静的。

    车厢内一时静得过分,二人各怀心思,兜兜转转又落到同一处。

    “飞雪,改道出城。”陆虞抢先一步对外头下令。

    喻良言垂眸不再与陆虞对视,接道:“去历山天演大营。”

    陆虞:“听令吧。”

    永成末年陆虞与刘玦奔逃千里赶回天京打破太子战亡帝位无继的谣言,旁观局势的原帝派老臣才奋起反抗宁王,尤以英国公秦尚为主。

    正是秦尚调动麾下驻扎历山的天演军护送刘玦陆虞二人踏进京城,杀入五门。

    宁王逃回荆州封地,领荆、益等四州府军与王府私兵直接造反。

    秦尚立即请命南下,与琅琊王家王翊统领的天成军联手苦战四月,剿灭叛军凯旋。

    此后秦尚再请命驻扎京郊历山天演军营以护皇城安危,朝中无大事不回京。

    彼时刘玦根基未稳,秦尚又有护送平叛之功在身,一时无更佳人选替代,当即准了。

    秦尚留下家亲尤其独子秦观在京,刘玦与陆虞便有防心也不能做得太过。

    且依大殷律一年只两次巡营,大张旗鼓的,哪能巡出什么来。

    陆虞也有安插人手入营,然天京多年平安,天演军治军严厉且升职只遵军功,铁桶一般,陆虞的人没能进入高层也便没探出什么来。唯一一次拔军出战,就是秦尚前往并州驰援王翊突然反叛的那次。

    今夜陆虞推算喻良言收到黑市线报后会先与平王在东市附近汇合,于是安排善口技仿声的手下驾陆府马车闯进平王府,丢下那块假令牌唬住平王。

    一来阻止平王出府,二来迫使平王露马脚,让她的人尽力抓住机会去摸真正得到令牌的人的身份。

    而陆虞则带飞雪骑马来醴泉坊附近拦截喻良言,与他强行顺路去黑市杀人抢地盘。

    她能开出比秦观更优渥的条件。

    只不过如今已经没意义了。

    她暂时不能杀秦观。

    而喻良言也不能与平王一道。

    事既至此,二人便趁机同行去天演大营来个突访。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没想到喻相和本官也有合作的时候呢。”陆虞悠悠给自己又倒了杯水。

    喻良言半垂着眼不着痕迹地看着陆虞的手:“陆大人健忘,喻某本就是大人举荐上来的官。”

    陆虞杯子已递到嘴边,闻言顿了顿,喝下小半口,笑:“喻相不说本官倒真是忘了。陛下登基之初朝中大权多握迂腐老儿手中,若不是本官有着孤身北上护陛下回京这一无可抹杀的功劳在身,照着本官的杀人手段,别说这光禄大夫,恐怕连个八品小官他们也不肯给呢。”

    “彼时喻老将军虽久卧病榻,在朝中威望仍高。本官便上了一折荐你为新相,以安那帮老儿之心,才为自己争来这一身二品官袍。”

    “这么说起来倒也算是一次合作呢。”

    喻良言淡淡道:“与喻某合作不难。”

    陆虞随意地听着,随意地问:“是吗?”

    “权看陆大人心意。”喻良言答,听起来似乎也是随意地。

    陆虞笑,语气微讽挑衅:“瞧喻相这话说的,合作是互利的事,本官怎么会以一己之心胁迫?难不成本官有意合作,喻相就一定配合?”

    喻良言神色平静:“嗯。”

    “咳!咳咳……”陆虞闻言,一口水呛在半喉,瞬时咳得皱起眉来,怒瞪喻良言,“不就喝你几口水吗非得呛我?咳……”

    喻良言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喻某说这杯子喻某喝过了,陆大人不信执意要用,被呛着怨不得别人。”

    “噗——”陆虞刚又喝进一口准备顺顺喉咙,一时尽数喷出。

    喻良言动作迅速,已经拿起右侧靠枕挡在身前。

    “喻持!”陆虞立时将瓷杯扔了,拍掉喻良言手中的靠枕,抿唇死死盯着他看。

    喻良言目无波澜,好整以暇地回看她:“陆大人既然如此信任喻某说的话。”

    “往后不妨多与喻某合作。”

    陆虞气得冷笑:“做梦。”

    *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抵达历山脚下,陆虞掀帘侧望,可见前方不远处军营中星火连片,隐隐传来操练喝喊之声。

    “不得不说秦尚治军确是很有一套。”陆虞勾唇,“别家军太阳落山基本就不再操练了,至多负重绕校场跑圈。天演军却不然,点几簇火就能继续练习骑射步摔。也难怪……”

    陆虞及时顿住,把将将出口的“尹水之役”咽了回去,转回头来朝喻良言笑:“喻相选择英国公。”

    “本官琢磨着,这天演军的名号也没什么意思,改叫秦家军倒是不错。”

    喻良言接道:“陆大人若有意,可以直接请示陛下。”

    陆虞答:“劳喻相费心,本官清清白白,可不想让陛下误会本官与英国公有什么关系。”

    喻良言闻言抬眸看她,目光似乎不同于平常,带着点微不可察的试探,语气仍淡淡的:“陆大人深受恩宠,不必担心陛下有疑。”

    “呵。”陆虞没忍住轻笑出声,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薄的自嘲语气,“本官竟不知喻相如此天真,堂堂帝王心思,何敢依仗所谓‘恩宠’轻易试探。”

    “且不说别的,这世间便是挚爱之人之间,也未有不疑之心。”

    喻良言没应,但心中瞬起微波。

    一边嘴角拉扯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曾有不少胆大无脑的人指着陆虞骂奸佞,扬言要向皇帝进言她心思不正包藏祸心或有反意。

    陆虞总只不屑地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你大可去告,且看看陛下疑我不疑。”

    而她今日此时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马车终于停下,同时听得外头守营士兵高声问:“来者何人?”

    近攸飞雪二人默契地跃下,退到马车两边站着。

    陆虞已伸手向内拉开车门,弯腰欲起身走出,被喻良言抓住手臂。

    陆虞回头,喻良言摁着她坐下,起身先陆虞出去。

    陆虞后扯嘴角,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怎么,怕她出面人家守营兵吓得不愿大晚上开营门编扯理由婉拒?

    他们有胆不开门,有命活到第二天吗?

    陆虞抿唇。

    自己就带了一个飞雪。

    算了。

    “国公可在?”喻良言立在车板上,挡住了陆虞的视线,也挡住了陆虞。

    那守营兵头头站在木建的营门上的桥道上,探出身子来细细地认了,忙答:“原来是丞相大人,相爷稍等,下官这就着人去通报国公。”

    喻良言只道:“先开门。”

    守营兵头头犹豫了一会儿,终归还是应了,一边派人去营内深处通报,一边从上面跑下来,亲自把营门给开了,恭恭敬敬地候在那等。

    而后他便见着喻良言身后马车车厢内走出另一个人。

    他眯了眼细看,却不知怎么那人总是恰恰好被喻良言挡在身后,直到喻良言快走到跟前了,守营兵头头才瞬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陆……陆……”

    陆虞讥笑:“陆什么陆,狗眼瞪得这么大,嘴巴却不利索。脑子被历山的夜风吹久了,该怎么称呼本官都不知道?”

    守营兵头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手背在后头抓住身后另一个守门兵的甲胄,一边不动声色地狂拍暗示一边朝着陆虞赔笑:“陆大人息怒。是小的没脑子……”

    “站住。”陆虞的目光越过他,落到后面那个受了暗示悄悄退到阴暗处转身欲跑去报信的守营兵身上,语气淡淡,“天演大营是有两个英国公吗?方才已有人去通报,怎么的现下还要差人再去通报一次?”

    不怒而威:“还是说这天演大营喻相来得,我陆虞却来不得?”

    被陆虞叫停的那个立时一动不动,守营兵头头赶紧送上自己那张强撑着苦笑的脸:“陆大人说笑……”

    喻良言开口打断,语气平平:“带路。”

    那守营兵头头如释重负,已全然忘了自己本来连喻良言都打算先唬弄一下等候英国公命令的心思,忙应了带着二人进营往帅帐方向去。

    陆虞勾唇低笑,下意识侧头看向喻良言,目光赞许。

    正巧喻良言也偏头。

    一瞬对上视线。

    二人心中皆一动。

    不知所由。

    是她平日琥珀色的眸子被夜色染黑,又被营中簇簇星火点亮。

    是他平日深黑色的眸子被星火点亮,又被周遭苍茫夜色染黑。

    是后知后觉的未有半句言语沟通过的默契,一厉一宽,将守营兵的思绪搅浑,从竭力拖延到主动带他们入营。

    不过须臾。

    陆虞率先收回目光与笑意。

    耳边又响起前世断头台上喻良言那一句“悔否”。

    随即她咬牙快速眨了眨眼,使自己清明过来。

    心中告诉自己。

    强者之间常有默契。

    仅此而已。

    却听得身侧并行的喻良言声音清冷,语气淡淡:“陆大人觉得喻某配合得如何?”

    他压低了点声音,凑得略近。

    行走间二人的臂膀便碰到一起。

    陆虞后扯嘴角,昧着良心:“这也称得上配合?喻相的脑子也被历山夜风吹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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