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虞脚步不停,接过帖子翻开来扫了眼,眼底因刚刚罗幕一事泛上的兴味渐盛。
有点意思。
“今年冬至是哪天?”陆虞问。
“十一月初三。”山回答。
陆虞将帖子还给山回:“现如今宫中那卢贵妃可是当年反叛宁王的那个女子?”
“正是。”山回接过来,将帖子重新折好。
前头是一条曲折的水上长廊,间有石桥数座。
“把她这几年在宫中的经历呈我一份。”陆虞将手负回背后,步上长廊,“帖子留着,不回复。让胡天给我备套番服,要鸦青色飞鹤纹,冬至前送来。”
山回应了,跟在陆虞半步之后。
“你继续。”陆虞道。
山回:“坤宁宫清了一拨人,白草被发辛者库,但回报一个名为春和的一等宫女换进坤宁宫了。岚川进了广储司。皇后身边的盏秋疑似与清河谢氏有牵连,已派人往冀州调查。”
“是前朝陈郡谢氏没落前投奔崔氏后迁居清河的那一支?”陆虞问出口后仍觉得心中有结,好像并没有问出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却一时没能翻出那缕疑惑究竟是什么。
“正是。”山回答,“前朝中期谢氏隐现式微迹象,时任家主有意挽救,增添四十三条门规意图规范子弟重振家族,然反害人心不齐,三年后陆续分支其势愈弱,前朝末年尽数随国同亡,唯有一支及时投奔清河崔氏才得以留传至今。”
“盏秋?”陆虞问,心底却在一遍遍重复着“谢氏”二字,誓要翻出自己那缕疑惑。
山回:“白草回报,盏秋是永成末年新帝登基皇宫换血时入的宫,经查证,盏秋入宫后与一名谢氏出来的女官暗中往来多次,庆和元年春末那女官触宫规杖毙。”
陆虞淡淡颔首,自顾自思索着。
盏秋算是个有能耐的人物,尤其能忍,前世庆和五年她才一鸣惊人一跃成为坤宁宫大宫女,彼时早已将底细清理得干干净净。
如今陆虞也算是钻了重生的空子,在盏秋还没做好准备时查探,才摸出这些东西来。
应当足以赶在北狄使者来朝前控制住盏秋。
思及此陆虞有些不快,若非此生决意做良臣,她早已将盏秋杀了省去这诸多麻烦。
可惜天下间暂无第二人比盏秋更合适去做那件事。
陆虞走完一段长廊,步上石桥,同时收了关于盏秋一事的思绪,脑中一闪而过昨日相府与喻良言相见的情景,漫不经心脱口问出:“原本要用来诬害喻良言的那女子如何处置了?”
“已……”山回反应得快,立即便答了。却被陆虞突然打断。
“喻良言永成十九年回京,先前一直跟着喻老将军在边关,而他并非生在边关——是……幼年被送到边关去的。”
陆虞短促一声笑,总算找明了自己方才那缕疑惑。
她便停下步子立在桥栏边远眺:“喻良言并非嫡出,闻说他生母是家中主母买来的良妾,地位低下,不忍自己的儿子日后在府中受嫡长欺侮,狠心请命,把不到两岁的喻良言送到边关喻老将军身边,而她自己不过半年便在府中无人问津的偏院病逝。”
陆虞顿了顿,慢慢将浅薄的笑意敛了,声音清冷:“巧的是——她姓谢。冀州清河人氏。”
傍晚的风偏凉,带了点似是初冬的冷气。
瑰丽的霞光映在陆虞琥珀色的眸子里,在她回过头来的瞬间晃入山回眼中。
山回心中一动,脸上温和的笑未变,答:“属下明白了。”
陆虞却没出声,也没转回头去,就这么静静看着山回。
山回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正对着陆虞的目光有些闪躲。
而后慢慢地收起了他惯常温和的笑,退后一步,低头,弯腰,揖首:“属下知错。”
陆虞依旧没出声,也没动。
良久。
山回曲膝跪下。
陆虞见状,终于发出一声轻笑,语气莫辨:“何错?”
山回答:“属下愚钝,未能及时想到二‘谢’关联,延误调查良机。”
陆虞敛笑,上前一步习惯性正欲用脚抬起他下巴,却又顿住,后退一步:“抬起头来。”
山回便抬起头来。
青年面容俊秀,眉目温柔,尤其左眼下一颗泪痣极为动人心魄。也因此在某些瞬间像极了另一个人。
前世陆虞也知山回的这些小动作,彼时她心未冷,算是半默许了。
而此生她实在是不愿多见……尤其山回这般令人见着常觉相似的模样。
同穿湖蓝色衣袍就罢了,今时细看,才注意到他竟还敢在脸上动手脚修细节,将一张原本偶尔见着三分相似的脸易容成乍一眼七分相似。
“何错?”陆虞再问。没有低头,只垂眸看他。
山回心中一沉,眼底闪过错愕与失落。却仍未答话。
陆虞将他的神色转变看得清清楚楚,淡淡道:“谢氏之事你没错,本官不责怪。你错在将你的易容术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今日起恢复你本来的样子,做好你分内的事,本官便不计较。”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如这晚风一般扑到面上,凉到心底。
“本官的心思你可以琢磨,但由不得你插手。”
“清楚自己的地位,不痴心妄想,才能长久地待在本官身边。”
话音落毕,又是一阵静默。
陆虞慢慢扯起嘴角,一个极浅的弧度。
喂完了刀子,再给他一颗糖:“当年救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像谁。”
“而是因为本官需要你来做这个管家。”
“本官选择的不是你的相貌,是你的能力。”
山回抿唇,慢慢也对陆虞展开一个笑来,温和而不加掩饰地落寞的,口齿清晰:“属下明白了。”
陆虞淡淡应了,而后转身继续走:“跟来。”
二人走到书房,陆虞取出截获的王家的那封密信,提笔在信尾用同种文字添了一句话,字迹九成相似。若非写信之人亲鉴,旁人难辨真假。
而后陆虞手法熟练地将信纸装回信封,仔仔细细地重封,直至还原到几乎看不出拆卸过的痕迹后递给山回,让他亲自出去“替”王家把信送到本该收到的人手中。
山回前脚刚出去,愁云正巧领人带了晚饭过来,陆虞才记起中午便没吃,一时突然就感觉到饿了。
因而对着下人们听愁云令陆续摆成的满一桌的蟹宴胃口不错,刚准备动箸却又被愁云拦了,看着她从一个极其精致的食盒里取出来一小碗仍冒着热气的看起来清水般的汤递到面前:“宫里头刚刚快马送到的,说是膳房煨了一整日,有祛寒滋补之效。”
陆虞停了动作,面色难辨。
愁云继续道:“小姚公公亲自来传陛下口谕,望大人珍重身体,不要辜负圣意。”
陆虞慢慢将手中玉箸放回碟上,接过愁云手中的御碗,垂眸静静看着。
直到心中做完新的决定。
她伸手将御碗移到盛着水蟹荟蔬汤的白瓷品锅上,手腕一翻,御碗中的白汤尽数落进白瓷品锅中。
周围留在书房内待侍的下人们迅速跪地,将头深深埋下,磕在地上。
愁云一瞬怔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主子做完这般大逆不道的行为。
陆虞把御碗递还给愁云,执起汤匙:“姚秀还没走吧?”
愁云迅速反应过来,答:“是。”
陆虞将汤匙伸入白瓷品锅中,慢慢地将蟹汤与御赐白汤搅混,而后扔了汤匙站起身径直走出书房:“全倒掉吧。”
声音清冷,语气淡淡:“去带话。”
“御汤很好喝,微臣很欢喜。”
“微臣定当谨遵圣嘱,爱惜蔽躯,才好鞠躬尽瘁,为主分忧。”
“以馈浩荡皇恩,昭昭圣意。”
*
“以馈浩荡皇恩,昭昭圣意。”
姚秀胆战心惊地传完话,深埋着头久久不敢抬起。
姚危规规矩矩地站在龙案边,提着袖摆为刘玦研磨的动作不曾有半点停顿,极有分寸地看也不看姚秀一眼,亦不出声。
刘玦面色如常,一边落笔一边问:“没别的话了?”
姚秀暗暗碾了碾手心的汗,答:“回陛下,没了。”
“下去吧。”刘玦平静地应了。
姚秀心中却更加忐忑,终于忍不住抬头瞄了眼自己的义父姚危,试图求得一星半点的指点。
姚危却依旧规规矩矩地低头研磨,没有半分要抬头的架势。
“怎么,想替你义父侍墨?”刘玦倒是抬头了,脸上挂着淡淡的温和的笑。左眼下一颗泪痣半隐在卧蚕中。
姚危赶紧顺着刘玦给的台阶把姚秀推下去,赔笑道:“老奴动作麻利得很,还轮不到他这小崽子来替代,陛下莫要说笑了。”
姚秀也便赶紧顺着台阶下,退出御书房了。
“姚危,你瞧瞧朕这几个字写得如何?”刘玦收笔,将它搁到笔架上,退开半步。
姚危停了手中动作,理好衣袖,听令往刘玦处走了两步,站在他侧后半步处,恭恭敬敬地看宣纸上的字,心中把话过了一遍,再答:“好题。”
刘玦满意地应了声,离开龙案往御书房外走去:“传朕旨意,着金紫光禄大夫、录尚书事陆虞为今年武殿试考官,赐新金鱼袋,责十月十七入宫监考马步箭。”
姚危应了,跟在刘玦身后走。
刘玦走出御书房,负手立在长夜下高高宫阶,不知远眺何方。
语气忽的高深莫测,令姚危一时觉得陌生。
不像是自己服侍了三年的青年新帝。
“传旨并州,责令骠姚将军王翊十日内回京,参与兵部会武宴。”
姚危眼皮一跳,饶是他三朝老宦历经风云,也不由地心中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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