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虞车驾到老陆府时已过了辰时四刻,陆卓不在府中,说是早早去翰林院了。
陆虞也没多问什么,她记得前世圣旨约摸是明后日传来,但圣意早早就下来了。
如今又加之她昨夜的一番言辞,陆卓提前去翰林院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老管家听得陆虞道派了个人来给他当帮手,连连叩谢,一把老骨头弯了又弯看得陆虞心烦才停下,而后便主动提出领着陆晚去她的住处。
今晨陆卓出门时就已经知会过老管家了,老管家吩咐人收拾出了先前陆虞住的园子。也是陆卓特意叮嘱的。
陆虞也跟着把陆晚送到园子外才出府,意在给陆晚撑个面子,同时也叫阴影里的某些人慌一慌,便于露出马脚。
陆虞踏出老陆府府门正要上马车时,忽听见后头一声呼喊:“大人!”
是陆晚的声音。
陆虞回过头去,万树一脸冷漠地拎着陆晚飘近来,扔在陆虞面前,一闪身消失了。
陆晚落地踉跄险些扑倒,被陆虞伸手扶住。
陆晚小喘着气问道:“大人,您还会来吗?”
问完立即不可思议地闭上了嘴,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陆虞。
陆虞垂眼看陆晚,静默片刻,答:“会。”
而后直接转身上马车,不去看陆晚的反应。
她知道陆晚一定是下意识地露出笑容的。
但她不愿看。她没资格看陆晚这般真心的笑容。
因为自此刻起,她已将陆晚推到了无数把潜藏在暗处的锋锐刀尖前。
*
无名馆是天京最负盛名的茶楼。
永成年间,先帝偶然微服此处,正逢一群刚参加完春闱的考生在谈论试题,众人各抒己见愈论愈烈,一时竟争得各个面红耳赤,颇有一番不死不休的架势。
也正是在此,先帝相中了三位考生,回去后御笔直批钦点三人入殿试。这三人自此青云直上,成为先帝治朝得力的臂膀。
无名馆也因此声名大震,又得那三位贵人援手,定下每月十七一次清谈会,每年三月必有一人亲临馆内提点。
如此,一时吸引天下无数文士入京,便是不愿参与科考者,也极是乐意来与四方才子交流文道的。
陆虞正是十七岁那年三月在无名馆清谈会中脱颖而出,独持一道,又加之形容昳丽,几日内便名盛京华,才女之名遍传九州。
“大人,前头便是了。”引路的侍女将陆虞带进一间没有陈设器具的厢房内,停下步子。
声音温软,吐字清晰,温和地将陆虞自回忆中拉回现实。
陆虞应了一声,那侍女便退到陆虞身后,踮起脚来将绑在陆虞头上的面具的带子解开,小心翼翼地取下面具搁到一旁,再绕回陆虞身前,解开斗篷的绳结,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将斗篷也取下。
那侍女全程半低着头,陆虞垂眼瞄了一眼便没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直到斗篷被解下,侍女再次福身后往外面退去时,陆虞余光见着她的侧脸,一瞬似曾相识。
陆虞蹙眉,却没叫住那侍女。
回去再查吧。
陆虞伸手按在面前墙壁上,摸了一番,找准了位置,用力一压。那处的墙壁便被陆虞压陷了进去,呈规则的方形。
同时一阵轻微的轴响,面前的墙壁也跟着内陷,开出一道门来,露出一条可供二人并行的夜明珠点亮的幽长的密道。
陆虞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负手迈进。
而后再一阵轴响,密道门闭合。
弯弯绕绕走了约摸半刻钟,终于停在一间空荡的石室内。
陆虞走到石室中间,拎袍抬脚,狠狠一脚蹬在地上,然后理了理衣袍退后两步,等着石门从地面两侧打开。
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石阶。
陆虞却没下去,从袖中摸出一块红木精雕的令牌来,半掌大小,直接从石阶口扔了下去。
立时听得咻咻声不绝,石阶两侧壁上射出无数细短的箭矢,再咻咻没回侧壁中。
重归寂静。
等候间,陆虞想起了前世和昌郡主就是被她困在此地,身死这石阶之上,被箭矢扎成了筛子。
实在是难以想象平王那等智慧的人物会生出和昌这般愚蠢的女儿。他苦心筹谋一生,尽数败在和昌手中。
说到底这也算是平王的一种愚蠢。
半刻钟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由下及上,由远及近。
终于,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的小童跑上石阶,停在陆虞面前,喘着气向她行礼:“见、见过大人,劳大人久等,先生刚沐浴正在穿衣未能前来接待,特遣小的先来引路,待您上去后他亲自谢罪。”
陆虞没应,只向小童伸出手去。
那小童愣了愣,回过神来,忙在身上一阵翻腾,摸出陆虞刚刚扔下去的那块牌子来,赶紧递给陆虞,堪堪递到一半,又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来仔仔细细地擦了,然后恭恭敬敬地奉到陆虞手上。
扁方形红木四角磨得光滑圆润躺在陆虞掌心,正面朝上,雕着繁复的外邦纹饰,中间隐隐显现一个类篆体的“言”字。
平王刘允,字言。
这便是前世陆虞从平王处得来的东西,傅无名亲手赠予平王的令牌。
当然此生陆虞并没有从平王手中得到,但她前世揣了这令牌研究过,对其上纹饰熟悉透顶,昨日中午画了图纸出来,今早她的手下罗幕便呈上了成品。
宛如对模复刻,丝毫不差。
三百步后,小童领着陆虞下完石阶,推开了面前的朱红色木门。
露出宽敞明亮的内里大堂,密密麻麻悬挂无数盏转鹭灯。
千百人声交织着向陆虞扑来,各色打扮的人往来不绝,嘈杂繁盛如东西二市。
竟是一座巨大的地下黑市。
许是从未见过有人从这一处的门进来,一时许多人都停下了动作,向陆虞看来。
而后其中不少人齐齐猛地背过身去,快步消失在陆虞目光所及之处。
惊慌地捂着胸口。刚才可千万千万不要被陆虞看清自己的脸。
陆虞抿唇扯出一抹讥笑,然后踢了一脚不知突然发什么呆的小童,示意他继续领路。
二人从边缘走出地下黑市的市集范围,进入另一条密道,远离人声,渐转静谧。
终于,天光携飞瀑声从密道口闯入,照亮陆虞的前路。
陆虞站在密道口,侧身仰望,曲折的木栈缘壁而建,一路直上。
小童停步于此,不再跟着陆虞,只让她一人上去。
山壁对面是另一面山壁,宽大的瀑流自高处倾泻而下,水声不绝,脚底下是一望无际的虞山河,好似直直流到天尽头。
陆虞不疾不徐地往上走着,湿冷的山风将她的直裰吹得紧贴在身上,她便拎了袍子走。
前世庆和四年五月,傅无名在此逼仄的栈道上向陆虞突然发难,二人死斗一番,傅无名被陆虞用剑钉死在石壁上。
而陆虞也力竭,跌入虞山河中。
喻良言恰巧从密道追出,紧随陆虞跃下。
在水中捉住陆虞,抱着昏死的她漂了一夜,才见着河岸拖上岸去,身上的响箭早落水了,便背着她一路风露,吃野果野肉,直走到徐州地界才见人烟。
想起来她就是那时候回京后才彻底与喻良言断绝来往,便是表面上的客套也不做,出手即是杀招,不留半点退路。
为什么呢?
因为彼时她尚寄付春心于刘玦,高傲如她,自然容不得自己被刘玦之外的男人看了身体。
即便喻良言是为给她擦身,敷伤,救命。
她也誓死不肯低头承其恩情。
事后将一切归结于喻良言的算计,连救命都当做是他的算计。
日日想着杀他。
然而又一次次……
“陆大人。”忽有男声含笑,自侧前方传来。打断了陆虞的思绪。
陆虞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已走到栈道尽头,步上崖顶了。
她闻声看去。
男子一身白袍不染纤尘,笑意如春风,持一把纯白的折扇立在她面前几步远处。
身后不远处是一株极高大的枯树,树下几间建式精致的木屋,围了木栅栏,还有各种藤椅、几案摆在外。
再后面便是灰蓝的天与灰紫的远山。
陆虞没有应他,却停了步子,面无表情。
傅无名也不尴尬,脸上的笑一点未变,收了折扇,老老实实向陆虞揖首:“无名未能远迎,特此向陆大人谢罪。”
陆虞站在他身前垂眼看他,久久不言。
傅无名也便一直弓着腰。
直到有人自木屋中走出,而陆虞恰好抬眸。
两人便隔着一个傅无名,隔着一道木栅栏,三四十步之遥,远远地对上了视线。
陆虞这才放过傅无名,从他身前离开越过他向木屋走去,露出一抹熟悉的意味深长的笑来:“本官的桂花糕好吃吗,喻相?”
喻良言披着鸦青的鹤氅站在屋前的两级木阶上,一手握瓷杯,一手拢在宽大的袖筒中。
神色淡淡,答:“尚可。”
陆虞越过栅栏,走到喻良言三步远处,没抬头,只是抬高了视线,笑容已敛:“既如此,喻相便应当回赠本官点什么。”
“譬如这单生意,喻相就不要同本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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