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个无云无日的阴天,时辰尚早,往常这会儿子朝臣都还在午门外候着。
晚秋的晨风微冷,却温和地拂动陆晚的新裙裙摆,抚上她紧张地揪住两侧衣裙的手。再忽的一转方向,吹进她身后半开的马车车门内。
带出一阵淡淡的蜜桂糖香。
陆晚只直直看着对面同样站在马车车板上的英国公世子,张了好几次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周围满满都是人,她觉得这许多道直白的目光虽非不怀好意,却也差不多要将她扎出千百个洞来了。她从未在如此多人面前露面,且对面还有个她往常绝不可能得罪得起的世子爷。
可她不敢退,亦不能跪。
陆虞单手捧着刚刚下车买来的桂花糕,被那卖糕小老儿细心地用油纸裹了两层,还是热乎的,车厢内一时已充满糕点的香甜气味。
她斜倚在车厢壁上,透过半开的车门看着前头陆晚的背影。
女子虽紧张无措地双手紧攥衣裙,不敢动不敢言,却依旧强撑着挺直了脊背。
像一只尚未生长獠牙的小狼,微弱又孤傲。
陆虞眯了眯眼,唇角微扬。
无妨。
会成长起来的。
今日之畏缩,想必已经足够刻印在陆晚心中刺激她来日奋进了。
“桂花糕要凉了,先回来吃了吧。”
陆虞终于开口,一番话从车厢内传出,字句清晰,正正能让对面的英国公世子听到。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端一番云淡风轻的语气,透露出高位者览尽风云而对此等俗事兴致缺缺的态度。
好似前头站着的不是所谓高贵的英国公世子,而是一只随处可见的无名犬儿,虽正气势汹汹冲她吠着,也完全不值得她掀眼皮睨一眼。
陆晚闻声一瞬松懈下来,先前那紧张恐惧慌乱不知所措的复杂情绪被立时抚平,只留一腔心安。
而围观者和英国公世子却是不识得陆虞的声音的。
此番话一出,围观者惊愕,英国公世子盛怒。
“好你个找死的……”英国公世子抽出腰间长鞭,提起袍子就要从马车上跃下。
却有一道男声从国公府马车车厢内传出,打断了他的动作。
“世子。”
虽短短两字,却竟叫人听出也是清清冷冷的,也是云淡风轻的,也是兴致缺缺的。
陆虞闻声挑眉,无意识地握了握捧着桂花糕的手,继而了然,一边站起身一边道:“世子说得对。我们虽然也生而为女人,但不能学那陆虞的作风在天底下横行,要懂得礼让男人,不与他们争抢,免得沾染一身污秽浊气。”
话毕顿了顿,弯腰低头从车厢内走出,立在陆晚身侧,一手捧桂花糕,一手握住陆晚的手,讥笑一声:“尤其是像英国公世子这样厉害的‘小’男人,连陆虞都不敢拦他的路,我们怎么能拦?”
众人便见得女子一袭天青绣云竹圆领直裰,束墨蓝色飞鹤银纹腰带,再以一方天青色玉石扣住。身材高挑,长发高束。晨风轻和,微扬她鬓间碎发。
天光冷白,点亮她一双眼光锐利的眸子。
单单站着,那气势便叫人莫名地暗暗心惊,目光不敢再往上去窥她面貌。然而虽只惊鸿一眼,却也知那是极冷冽的一种美。
英国公世子脸色青黑,刚停下的步子已下意识地重新迈了出去,长鞭高高扬起,却在看清陆虞的一瞬猛地收住,动作顿在半空:“你……你……”
一时吞吞吐吐,气势全无。
“不能拦,那该怎么办?”陆虞语气平平地问,淡淡睨他。
然后猛然抬手,声音骤变狠厉:“那就打!”
手中整整一包桂花糕瞬时破空而出,呼啸着拍到英国公世子脸上。
“啪!”
油纸敞开,十几块热腾腾的桂花糕瞬间糊了英国公世子满脸,再飞溅开来,落脏他衣袍。
“哈——”围观众人齐齐张大了嘴倒吸一气,眼珠子险些都瞪掉了。
他们都只是普通百姓并不识得陆虞,因此只以为这是谁家胆子大却没见过世面的姑娘,才敢上赶着惹英国公世子。
却不曾想这姑娘知道了对方是世子竟然还敢……当街打脸!
嚣张!剽悍!
完了!
谁人不知天京二霸,权臣陆虞,英国公世子秦观。
一个恣睢跋扈手段狠厉杀人如麻。却只是皇宫中朝堂上传说中的人物,平日都坐着陆府马车往来,行人主动退避,而其本人从不现身坊市间。唯有庆和元年西市屠杀宁王叛党时才被天京百姓远远见着了个身影。
一个纨绔张狂横行霸道喜好虐待他人,勾栏酒肆妓坊无处不去,随身带长鞭,时常当街行恶侮虐平民,却从不杀人,总留一口气让人趴在地上谢他饶命之恩。
因此相比较陆虞而言,平民们更怕的是秦观。
而就在他们以为英国公世子一定就要拿着他的鞭子跳下来把那无知嚣张的女子从马车上拖下来当街抽打的时候。
秦观颤抖着放下了拿着鞭子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抹掉黏在脸上的桂花糕碎屑,露出铁青的脸,咬着牙踢了一脚自家坐在车板上的车夫,语气平静到刻意至极:“给她让路。”
车夫回过神来,却完全不知道往哪“让路”。
因为他们的车头正正对着陆虞的车厢,而陆虞的车驾横在街上,挡住了他们的路!
车夫只好手忙脚乱地将马车往后退开,再象征性地往右侧挪了挪。
陆虞却侧头看向陆晚,真正语气平静地问道:“桂花糕没了。你还要吃吗?”
陆晚怔怔地迎上陆虞琥珀色的明眸,猛然反应过来她的用意,瞪大了眼。
她竟还不肯罢休……这是要……
没得到回应,陆虞无意识地微蹙眉。
陆晚赶紧点头:“要吃。”
果然陆虞闻言展眉,侧回头去看向秦观。
秦观怒提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攥着鞭子的手青筋暴起,仍听得他强撑着平静的语气,吩咐道:“去,重新买一份桂花糕来。”
离秦观最近的护卫赶紧收了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就要拨开人群。
却又听得陆虞慢慢吐出两个字:“站住。”
那护卫立时停步,不敢再动一下。他是众护卫中唯一一个认得陆虞的。
“你去。”陆虞向秦观道。
“哈——”围观的百姓又是齐齐吸气,接着再一步一步往后退,后头的有些人直接趁机跑掉了。
“世子。”国公府马车车厢内的男子再一次出声,及时稳住了秦观的心态。
秦观慢慢将手上的长鞭绕回到腰间,一边固定,一边竭力压下心中的怒火,然后从车板上跳下,一步一步走向人群。
人群迅速避退,竟硬生生挤让出一条可容六七人通过的宽道来,最前排的人纷纷低下头,怕自己的脸给秦观留下印象。
那卖桂花糕的小老儿颤颤巍巍地切出十几块桂花糕来,又颤颤巍巍地抓了一大把油纸把它包了个密实,再颤颤巍巍地奉给秦观。
秦观此时背对着陆虞,脸色差到极致。
他一把接过那一大包桂花糕就转身,刚迈出步子。
又听得陆虞淡淡道:“付钱。”
秦观一瞬高举桂花糕就要往陆虞那扔,被陆虞一道锐利的眼刀刮得顿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转过身,扯下荷包就要扔向那小老儿,又停下,慢慢递给了小老儿。
那小老儿赶紧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接下。
“拿来吧。”陆虞道。
秦观转回身,直往陆虞走去。
陆晚细数着自己的心跳,被陆虞握着的手已经生出了好一层的汗,愣愣地看着极力克制致使面色平静的秦观。
转眼,秦观已走到她们身前。
然而她们站在车板上,秦观站在地上仰视她们。
陆晚心中生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她觉得虚幻的同时有那么一点点不可思议的快感。吓得她心跳又加速。
秦观抬起手,递出那一大包桂花糕。
陆晚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猛地停在半空。被自己大胆的动作吓到了。赶紧转过头去,看向陆虞。
便见得陆虞头也没低,只虚虚垂下一半的眼皮,放低目光看秦观,淡淡道:“道歉。”
“世子。”那国公府马车内的男声又传出,声音比方才的两次高了一些,便听得出有微微的哑,而后紧接着两声低咳。
陆虞面色变了变,起了点兴趣,瞥了一眼国公府车驾,而后便保持着这饶有兴趣的神情,将目光转回到秦观脸上。
秦观握着桂花糕纸包的手颤抖着,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而后抿唇,再张开:“对不起。”
陆虞嗤笑一声,侧头看向陆晚。
陆晚懵得眨了眨眼,一瞬莫名地就会了陆虞的意,赶紧把伸到一半的手继续伸出去,接过了秦观手上的桂花糕,而后答:“无妨。”
国公府马车内静默无比,半晌,露出一声外头人听不见的男子的轻笑来。
似叹息,是无奈。
还有不知如何言说的某种情绪。
陆虞似有灵犀一般又转过头去,深深望了一眼国公府马车。而后转回来,懒得搭理秦观,直接推着陆晚回了车厢内。
千树万树从人群中飞出,稳稳落到车板两侧,飞快地重执缰绳讥笑着看秦观一眼,将马车头调转回来,同时兴奋地高呼:“走咯。”
刚驶出没几步,又稳稳停在国公府马车旁,这回是首尾相邻,车厢之间仅半米距离。
陆虞掀帘,并直接推开自己马车的车窗,伸出手去,拉开对面的车窗,打起帘子,而后手腕一翻,递出一块桂花糕,以仅二人听得见的声音用挑衅般的语气道:“铜陵桂花糕,喻相尝尝?”
喻良言一手抚喉,神色淡淡。
而后在陆虞蹙眉之时抬起另一只手来,接过了桂花糕。
陆虞扯起嘴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过会儿见。”
随即啪的将对面的车窗拍回去,再啪的关上自己的车窗,放下车帘,下令:“走。”
人群早已退散出大道来,千树万树得令,驱动马车,眨眼间扬尘而去。
喻良言静静看着手上的桂花糕,微微热意从指尖传进。
在秦观的脚步声靠近之时,将桂花糕放进了口中。
慢慢地咬着。
神色淡淡,目光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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