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承袭前朝朝制,每三、六、九早朝,另加一个十。昨日正是十月十,因此今日无早朝。
然而天京众官员并没能好好休息。昨夜一夜难眠,今早昏昏欲睡还不得不死命强撑着等外头的消息。
礼部侍郎耷拉着眼皮趴在书案上,深情地望着面前散堆在桌上的碧绿色的夜光杯碎玉片,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
忽的拍案而起。
“啪!”一声重响。
随即是他浑厚的声音:“他奶奶的个陆……”
“老爷!消息传来了!”管家远远地扯着嗓子叫起来,一路直往书房冲来,“陆大人称病!今早特去宫里头告了十天的假!这会儿马车刚进兴宁坊!”
礼部侍郎吞了口唾沫,把出口一半的脏话咽了回去,一边理袍子一边匆匆往外走:“车备好了吗?蟹备好了吗?走,去陆府探病送礼去。”
不远处有人青衣墨带,长身立于书房外湖畔的石亭中。
远看似凭栏望湖,近了才发现他双目无神,并不能视。
却不知他耳力极好,能够将礼部侍郎与其管家的对话内容听得个一清二楚。
身后有一十四五岁模样的女童,着紫棕色裙,抱一把紫棕色的九霄环佩,静静地站着。
“东西可放进去了?”失明的男子问道。
女童答:“放了。”
书房内,案上大小形状不一的夜光杯碎片杂乱地堆着,叫人分不清究竟多了哪片,或少了哪片。
*
陆晚脊背绷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内,左手暗暗扶着坐垫,右手搁在自己并拢正放的腿上,把衣裙揪起了个小丘。
马车拉了厚厚的帘子,透不进多少外头的天光,因此略显昏暗。
常乐坊临着东市,街道上的摊子也比旁的坊多了不少,因此行人甚多,马车行进得也慢。
叫卖声便也传进了车内。
“外疆银饰,簪钗耳环一应都有,小本生意不还价。”
“卖糖人咯--三文一个--卖糖人咯--”
马车突然停了,万树的声音立时躁起:“谁家的小杂种居然敢在前头挡爷的路,不打死他爷今儿个就改名叫千树。”
“嗤,你倒是去啊,坐在这攥着缰绳不动是干什么呢?就会耍嘴皮子的东西。”千树讽笑一声。
陆晚一直紧绷着但也算是变相的神游,因此马车一停,她没稳住身体便往前一倾。
头枕在陆晚右肩上的陆虞忽的失去倚靠,额头正正磕在陆晚后背,发出“嘶”一声吸气声,从短暂的浅眠中清醒过来。
“对不起……”陆晚下意识道歉,赶紧转过来扶陆虞,却紧张得手脚不利索,又不小心踩到了陆虞的脚,立时把手脚都缩了回来,往后一退撞到车厢壁上,“啊。”
陆虞已自己扶住坐垫稳住了身形,半抬起头看到陆晚这般困窘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很怕我?”
陆晚下意识点了点头,又立马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语气却是与其行为截然不同的坚定:“以前怕,现在不怕。”
“嗯?”陆虞坐正了身子,顺手伸向陆晚拉开了陆晚身后厚厚的车帘。
天光透过镂空窗格,细细密密打到陆虞脸上,点亮了她琥珀色的含笑意的眸子。
陆晚一瞬看得失了神,便发自本心地道:“以前怕您是因为怕惹了您被杀。现在不怕了,即便您下一刻就杀了晚渔,晚渔也愿意。”
陆虞闻言笑意更深,抬头揉了揉额头:“记着你以后叫陆晚,是我陆虞的人。不怕我,更也不必怕他人。”
“虽说送你去老陆府是要你帮着管家理事,但你倒不用真的花费心思去学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本事。”
“学一样仗势欺人即可。”
陆晚瞪了眼,惊疑地怔了。
回过神来后不知接什么话,只胡乱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更加坚定了要好好学本事做好陆虞分派给她的管家一事的念头。
“铜陵桂花糕,小老儿祖传手艺,三十年……”
“我去给你买份桂花糕。”陆虞理了理容发衣袍,也不待陆晚回应,自顾自推开车门下去了。
“诶……”陆晚只来得及“诶”了一声,自然没能叫住陆虞。她咬唇抬手拍了拍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实在是虚幻得像场大梦。
陆晚想到初见陆虞的情景。
彼时陆晚跟着一帮奴才们一并跪伏在承华殿地上,陆虞刚刚大发了一通火,当场杀了三个膳房的庖长。
而后却又亲自去把那些令其发火的一桌子晚点心一样样试了过去,砸毁了好些,最后留下五道准许陛下吃。
其中便有陆晚做的胡辣汤。
且陆虞还夸了一句:“不错,谁做的?”
陆晚便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见着陆虞天青长袍上还沾着鲜红的血迹,一手端着胡辣汤一手负在背后,略侧过头来随意地睨了陆晚一眼,淡淡颔首。
那目光却依旧是冷冷的,明明是赏意,仍吓得陆晚一整夜没睡着觉。
往后也没什么机会接触陆虞那般大人物,只是常听得大家道她又杀了多少多少人。
却不曾想前夜自己绝望之际,会是陆虞来救。且还是特意来救,并给自己手刃仇人的机会。
如今还赐了自己陆姓,亲自接出宫来,送到老陆府去做管家的大事。
实在是虚幻至极。
然而陆晚虽然不知其间内情,也已经心甘情愿决意追随陆虞。
她本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女子,在宫里头一直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多言,不妄想,却被徐安那渣滓强迫,险些被糟践。
失贞是这天下所有女子最忌恨的事,陆晚也不除外。
因此不论陆虞为何救她,她都愿拿命报答。
再者说,陆虞这般大人物根本不会设计陷害自己这等蝼蚁。也决计不会无缘无故救个无用处的人,那么想来自己对陆虞来说是有利用价值的。
思及此,陆晚竟觉得幸运,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想什么这么开心?”陆虞一回到马车上,便见着陆晚出神地笑着。
陆晚急忙收了自己的笑容,开口准备答陆虞。
“都让开!英国公府车驾,闲人避让!让开!”
中年男声尖锐刺耳,直闹得一路人仰马翻,惊呼抱怨声不绝。
“哟,原来是英国公家的小杂种。”万树笑得嘲讽,与千树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一抖缰绳,将载着陆虞陆晚的马车往右侧一拉,正正横在了路中间。
而后默契大喊:“救命啊!英国公府车驾当街撞人啦--”
二人运了内力传音,因此声音高亮悠远,直直传出了半条街。
“吁--”英国公府的车夫立时拉停了马,却还是止不住去势,马前蹄堪堪打在陆虞车驾的车厢外壁,撞得陆虞车驾整个晃了晃。
尘埃落定后,半条街陷入死寂。行人摊贩纷纷往后退避,一步又一步。
便硬生生空出了更大的位置来容这两辆马车。
一边是镀银镶玉的马车,车窗上精雕着英国公府的徵记,彰扬其高不可攀的贵族地位。
一边是外观朴素的木质马车,车窗里拉了层厚厚的车帘,看起来便如这坊巷间往来的所有寻常马车一般。
英国公世子踹开车门而出,立在车板上,满脸怒色对着陆虞车驾厉喝一声:“给我滚出来。”
千树万树二人早窜入人群中,此时陆虞车驾车门紧闭,外头无人。
“啧啧,糟了哟。”有人在人群中小声嗟叹。
旁边立即有女子小声附和:“是呀是呀,糟了哟!”
语气轻快,有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那嗟叹的人惊愕回头,却已不见了那女子身影。
“虽说大人一言不合就把我们送到老陆府是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但不得不承认大人就是大人,连英国公府车驾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哪里都算得如此精准。”是刚才那个兴奋附和的女声。
“呵,马屁精。”男声嘲讽。
陆虞车驾仍旧没有动静,安静得诡异。
英国公世子怒而拂袖,命令自家随驾的护卫:“去,把这车给我拆了!”
十几名高壮的护卫应声,齐刷刷抽出佩剑,利刃寒光闪烁,直逼陆虞车驾。
“砰。”是人体撞到车门的声音。
有人忽的被推出了车厢,踉跄着站定在车板上,暴露于天底下。
围观者看清那纤弱女子身形,齐齐倒吸冷气,接着是连连的叹息。
“糟了哟……”
“喂,话说这英国公的小崽子什么时候惹到大人的?我怎么不知道?”女声疑惑,顺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
男声咳了咳:“我哪知道。”
“呵,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英国公世子嗤笑一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陆晚,“怎么,现在是来个女人就把自己当陆虞了呢。敢在天底下这么横?我的路也敢拦?”
陆晚被陆虞突然推出来脑子仍有些懵,听到对面马车上人这番话,自动捕捉到了陆虞二字,脑子立时清明起来。
双手自发整理衣裙,同时站直身子,向对面看去。
英国公世子不知怎么还兴致上头:“看什么看?好狗不挡道知不知道?还是说你这小狗胆子忒大,故意拦我的路为引起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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