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午门外,陆虞推开车门时,小太监便已经拜伏在地做好了人背脚踏。
陆虞想也没想一脚踏上去,踩着他的背下了马车。
正理衣袍,便见着前头有个人匆匆奔了过来。
“奴才见过陆大人。”姚秀捧着红木托盘给陆虞行了个礼,“夜深露重,陛下特意交代奴才给您送来斗篷,万望大人珍重身体。”
低头躬着腰将手中的托盘呈上。
月光皎洁柔和,点亮衣料上银线飞针走就的华图,就着一旁宫女提着的宫灯微弱的白光,大概能分辨出是陆虞喜好的鸦青色,一件云纹织锦羽缎斗篷。
陆虞没出声,倒是伸手接来抖开,由宫女伺候着披上了。
“陛下在承华殿等您。”姚秀依然躬着身,退到自己的义父姚危身后。
陆虞没应,迈开步子往承华殿方向去。
一群奴才赶紧跟上。
走了几步又见她突然停下,姚秀眼皮一跳,下意识向自己义父姚危看去。
陆虞转过身来,遥睨了眼还停在那的马车,淡淡道:“往后用踏脚凳吧。”
说完也不待他们回应,转回身走了。
“谢大人体恤,是奴才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姚危已然反应过来。
而姚秀愣愣地抬手掐了把脸,又望了望天:不是梦吧,今儿个陆大人怎么了?
那小奴才伺候得不好?连脚踏都做不稳?回头务必好好教训他。
“陛下可有说是何要事?”陆虞问。
这前头虎贲营护送,后头又突然送斗篷看似关怀,她想了许多情景也还是摸不清刘玦的心思。
前世从没有过类似的事。
虽然怎么瞧着都不像是鸿门宴,陆虞一时也还是不敢下定论。
“回大人,陛下今夜突发胃病疼得厉害,这才急急让大公公去召您。”姚秀答。
突发胃病?这说法倒是可信的。
只不过刚刚重生的陆虞尚是一只惊弓之鸟,断头刀的刀光还映在后颈,心上豁了个大口仍血肉模糊。
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玦。
便忘了此时才只是庆和三年,她的恶名还没到令小儿夜啼群臣共愤世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刘玦也还是那个最真心包容纵宠她的青年新帝。
她实在是不必担忧的。
因习武的原因,陆虞步子轻巧走得快,没一会儿便跨过五门,再不多路已临近承华殿。
越过宫墙见着那边灯火通明,听得人声不绝。
心里这才定下。
“可是又乱吃了什么东西?”陆虞下意识地问,语气不快,“御茶膳房那帮奴才竟然还敢顺着陛下胡来?本官上次杀的人不够多吗?”
问完一抿唇,立即反应过来。
陆虞你可真是下贱,还担心他呢?
那薄情寡义的东西,吃死了才好。
“陆大人息怒,陛下的性子您是最清楚的。”姚危赶紧答。
姚秀跟在后头苦笑,哪个奴才敢不听皇帝的话?天底下可是只有她陆虞一人敢卷起袖子当面跟陛下对着干啊。
也只有她一人能啊。
陆虞不言,将要右转换道。
“啊!”忽有女子惊叫声响在面前。
陆虞飞快侧退。
那一盆脏药水还是迎面扑来,不偏不倚,全洒到了陆虞身上。
“陆大人!”姚危姚秀二人同时大呼着扑上去欲挡,却还是慢了一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那宫女扑通跪倒在地,头磕得砰砰响。
“没长眼睛的东西!”姚危已一脚踹了过去,将她踹翻,“拖下去打死!”
身后的太监立即上了两个,一边一个提起那宫女就往反方向拖。
“奴婢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啊!大人……”宫女大叫,声音尖锐。
“慢着。”陆虞突然开口。
两个太监立即停下,将宫女放开,然后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姚危看了眼陆虞,又将目光移到那宫女身上仔细转了一圈。回想一番,悟出门道来了。
附耳姚秀几句,挥了挥手,姚秀便无声地带着几个宫女匆匆离开。
“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大人……”宫女连滚带爬摸到陆虞脚边,一把拽住她的袍角,用力过猛似要把它给扯碎一般。
陆虞面无表情地踢开她的手,然后用鞋尖抬起她的下巴。
便看见这宫女满脸惶恐,目光闪烁。
“演得倒是不错。”陆虞睨她一眼,微扯起嘴角,“可惜了皇后娘娘竟然没把如何发声的经验一并传授给你,干巴巴的跟喉咙里卡了坨粪一样,恶心到本官了知道吗?”
陆虞动作很快,明明已经躲开这宫女的正面,那药水却还是朝着陆虞泼来,分明就是看准了陆虞的动作再扑出。
且那求饶声尖锐,听得陆虞耳朵生疼。
以及——这张脸。
换做前世,庆和三年的陆虞还是不认得这宫女的。
然而此时的陆虞是庆和十三年的陆虞,一眼便瞧出了这宫女正是两年后坤宁宫的大宫女,皇后王弗的心腹,盏秋。
盏秋面色不改,还露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盏秋是吧。”陆虞把脚放下,嫌弃地退后一步,“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她若真有话想说就请她亲自来见本官,若再搞这些拙劣的手段,本官很不介意取几颗人头送她做冬至礼物。”
话毕陆虞扯下被泼满药水的斗篷扔到盏秋头上,越过她就走了。
王弗倒是胆子大,敢在刘玦前头把陆虞拦下。泼脏了陆虞的衣袍,陆虞必定要去最近的偏殿先换一身新的,想必王弗就在那候着呢。
如今是庆和三年十月,陆虞记得清楚,九月中旬她的人劫下了王家一封密信,信上用的文字不是中原文字,陆虞的人用尽了手段也没能译出来,陆虞便着人给王弗漏了点口风,等着她亲自来谈。
前世因为没有今夜急召一事,王弗在明日就便衣上府寻见陆虞了,自然没有盏秋泼水这一段插曲。
所以刘玦好端端的,怎么就急犯胃病了呢?
前世可没有。
她一定得把这变数给揪出来。
陆虞刚跨进外门,迎面而来步履匆匆的赵太医没走稳,被她一把搀住。
赵太医仓皇抬头,满脸愁苦立刻消了,喜上眉梢,大声道:“陆大人您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陛下吧。”
一时承华殿所有奔走的人都停了一停,再行动起来时,脚步都轻快不少。
陆虞蹙眉,快步走进,上台阶。
便听见啪一声脆响,瓷碗落地摔碎的声音。
陆虞一步迈进殿中。
与刘玦对上了目光。
他没有带冠,长发披散甚至有些杂乱,人坐在榻上还盖着一角被子,手捂肚子弯腰半伏在腿上。
奴才跪了一地,地上散着不少瓷碗碎片,流淌着食用的深褐色药水。
抬起的脸一改平日的温润和雅,面色不佳,附有大汗如珠,皱眉抿唇显示着他的不悦与痛苦,嘴唇惨白,看得出来是真的疼得厉害。
一双星眸却亮得过分,略怔愕地深深望着她。
陆虞心底瞬间翻起滔天波浪,然后狠狠拍在她心上的豁口处。将她拉回到现实。
“陆……”刘玦启唇。
“一帮不中用的东西。”陆虞转开目光,抢先开口,快步上前走到刘玦榻前,背过身对着满地的奴才一顿骂,“内务府的银子怎么就拿来养了你们这群废物,有手有脚却没半点脑子,陛下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不知道吗?不会伺候人还活在宫里做什么?等着本官挨个送你们上天吗?”
“陆……”刘玦抓住她的衣袖,冰冷的手触到她的手,便顺着一把握住。
“陛下晚上都吃了什么?”陆虞状似无意猛甩袖子,挣脱了刘玦的手,走出几步,抬脚踢了踢跪在最前面的太监,“哑巴了还是聋了?听不懂人话?难不成是要本官先给你叫个太医来治一治才肯回话?”
紧接着又转过头来,狠狠瞪刘玦一眼,敛了敛语气:“陛下快躺下先歇着。”
直接堵住了刘玦的嘴,不再给他机会开口。
刘玦缩了缩刚被甩开的手,掌心似乎还有她的余温,他便握了起来,想要留住这温度。
看到陆虞这般气愤的模样,今夜一整夜高悬的心才稳稳放下,露出一个虚弱的浅笑来。
胸口处也渐渐回温。
万幸,万幸上天重给他一次机会。
姚危此时也赶进殿来,正看见自家陛下挂着个惨白的笑痴望着陆大人的模样,眼底满是星光。
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口气。
那被陆虞踢的小太监吓得半死,竟然把刘玦的吩咐抛之脑后,一五一十全汇报了。
刘玦脸色一僵。
幸亏那小太监还不是个完全傻的,没把刘玦供出来,保住了自己一条小命。
陆虞随即命人取来剩下的冰梅,捻起两颗就往嘴里塞。又叫人把没喝的另一碗胡辣汤端来,自己喝了几口。
然后便连汤带碗狠狠摔到地上,瓷碗破碎,汤汁四溅。
听得她声音冰冷:“谁做的汤?”
一名女官被推了出来。
女官措不及防,连忙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大人饶……”
“闭嘴。这汤的羊肉是久置将腐的,你敢说你不知道?”陆虞走到女官面前,用鞋尖抬起她的下巴,辨了辨她的服饰,而后蹙眉,“你不是膳房的庖人,你是司膳的女官?”
“回、回大人,奴婢确实不在膳房当值,奴婢是司膳房的掌膳,奴婢、奴婢……”女官立刻认了,吓得结结巴巴。
“好好回话,不然拔了你的舌头。”陆虞略显不耐烦。
“回大人!是晚渔!今晚本该在膳房当值的庖人是她!她最擅长做胡辣汤!奴婢是徐公公叫来临时代她的!奴婢完全不知那羊肉是坏了的啊!”
“谁?”陆虞面色一僵,“你再说一遍那庖人叫什么名字?”
“晚渔!晚霞的晚!渔夫的渔!”
陆虞怔在原地。
晚渔,晚渔,陆晚的原名正是晚渔。
那是陆虞前世挚交,也是唯一的好友。彼时陆虞失算遭仇敌围杀,藏身陆晚房中逃过一劫,而后陆晚主动带陆虞逃出生天,二人一路同行杀回京城,就此相交。
庆和十年冬,陆晚替陆虞挡箭,万箭穿心而死。
因救陆虞而始,亦因救陆虞而终。
陆虞知道陆晚原本在宫中当值,却不知明细,因为陆晚很抵触宫中的经历,她不肯详说,陆虞也就尊重她不问、不查。
陆虞猜出些许,本也想替陆晚报仇,而后听陆晚说已经手刃仇人,陆虞才罢休。
原来是在膳房做庖人。
那陆晚的仇人是谁?又是如何才会令坚强到连剜肉刮骨之痛都不眨一下眼睛的陆晚那般抵触宫中的经历?
陆虞一时茫然,把目光从跪在地上的女官身上移开,抬起头来。
便看见捧着盛了衣服的托盘匆匆忙忙往殿里跑来的姚秀。
男人。不,太监。
陆晚平日对男人极其抵触——尤其是已经不是男人的太监。当年陆虞与刘玦谈话,把姚秀和陆晚留在一边,姚秀见陆晚衣服上爬了蜘蛛伸手替她捉去,却被陆晚反手差点打成残废。
“奴婢是徐公公叫来……”陆虞回想到女官的这句话。
立即问道:“徐公公是谁?晚渔当值临时请假为什么是徐公公来找你?”
“徐公公、徐公公是……是晚渔的对食。”
陆虞惊得后退一步,声音微颤渐转狠戾:“晚渔住哪?不,那个徐公公现在在哪!”
“在、在……”女官已经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陆虞不耐,上前弯腰一把提起女官,拽着女官的手大步往殿外走去:“指路!”
“陆大人!”姚秀惊呼,慌忙退开。
“陆大人?”姚危上前一步,唤住陆虞。
“陆……”殿内刘玦刚刚出声,又立即咽了回去。
陆虞停下步子回看姚危姚秀二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开落到他们身后——随即快步上前,伸手,一把抽出殿门口侍卫腰间的佩剑。
而后高声道:“陛下,臣回来再谢罪!”
拽着女官就往外跑去。
刘玦想翻身.下床,却因身体太虚弱跌坐在地上。姚危赶忙冲过来扶他,他便一边站起一边冲头顶做了个手势。
有一黑衣人落下。
“去,带她去。”刘玦望着殿外快消失的陆虞背影,挥了挥手。
黑衣人身形一闪,掠到了陆虞身后。
只听得低沉微涩的男声:“得罪大人。”
陆虞和那女官便被他一手一个提到了空中。
只不过陆虞是被他动作僵硬地搂着,而女官是被他拎在手上。
陆虞一把将剑横到吓得尖叫的女官脖子前,冷声道:“闭嘴。指路。”
疾行时迎面扑来的夜风将三人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陆虞勉力睁着眼睛,任风吹涩出泪珠也不肯闭上。
她的心跳快得惊人,直觉得自己只要再开口,心脏就会蹦出喉咙。
她死之前都没有这么紧张这么害怕过。
四肢冰冷,牙关都快咬碎。
时间在此刻尤其漫长,陆虞耐心将耗尽之际,三人终于落在一座小院。
静。
没有半点人声,静得诡异。
然而陆虞根本不管,甫一落地还没站稳就飞奔上前一剑劈开那紧锁的屋门冲了进去。
屋内亮着昏黄的灯光。
女子两只手被高吊在头顶,面色空惶,泪流满面,无力地瘫跪在地上。
太监打扮的男人衣袍散乱,一手捏着女子的下巴,一手握着不能描写正正对着女子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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