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良言怔了一怔,面色未改,眸光却亮了亮。
见陆虞又动了动唇欲言却不言,他淡淡留下一句:“饮酒伤身,陆大人自重。”
便转身推开门走了。
见喻良言不理会自己的挽留,陆虞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冷哼一句:“不识好歹。”
那一句“别出去”就是她唯一可收手的一招。既然他不领情,那她也懒得搭理他。
这么一恼,陆虞便忘了方才喻良言提醒她饮酒伤身的那句话,是前世并不曾有的。
而后自顾自坐着,理了理思绪。
她死了。以叛国、谋逆、阿党、大不敬、贪污等十数项罪名判处死刑,于庆和十三年七月廿二午时三刻在京城西市广场斩首示众。
除了叛国谋逆其他都是真的。
可以说她是罪有应得甚至死有余辜。
那一瞬刀锋割裂颈肉的触感至今印在她心中,那是绝对真实、痛苦的感觉。
然而她竟然醒了过来,做梦一般回到十年前平王的京郊别苑。
周围物件摆设、自己身体五感、以及那死对头喻良言看起来都无比真实。
思维也同样清晰。
究竟是梦,还是……重生?
其实答案很明显。
她只是想不通,说实话她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上天为什么叫她重生?
祸害做一辈子还不够再来一辈子?
结局太难看,她拒绝。
什么此生不悔都是放屁,她错付一生成全了刘玦确实非他逼迫。可行至末路,连一句明确的拒绝都没有得到。
可谓心如死灰。
她陆虞何其高傲一人。
出身望族受尽宠爱,自小聪慧过人,十四岁文武双全,十七岁艳压京城与琅琊王弗齐名第一美人,本是名动九州的大才女,受尽颂赞。
即便入仕,也应是流芳百世的良臣。
却因年少错爱,抛洒一腔孤勇,弃荣光,行奸佞,揽罪恶,成一世臭名。
最后身死断头台。
“圣意已决。”陆虞轻喃。
这世上竟然有这般狠决冷酷的四个字。
真可谓字字诛心。
现下总该真的死心了。
想起前世在牢中死撑三日不眠等着刘玦来接她并幻想他告诉她一切确只是做戏给天下人看,如今直觉可笑。
她交付绝对信任,他报以绝对心冷。
枉她那般认真地以一只废手写满整张辞官的折子,用的还是他曾夸赞的而她隐瞒起来的最不喜欢的簪花小楷。
她抬起如今完好的双手默视良久,哂笑一声垂下。
真是好一个奸佞宠臣。
弃了家,废了手,死了亲友,污了名,还落了头。
心心念念十六载,至死得他人传达三句“圣意已决”。
既如此,此生这所谓奸佞宠臣,谁爱做谁做去吧。
她陆虞不做了。
便尽力去做个良臣,以馈上天不死之恩。
并赎她前世罪孽罢。
“陆大人——陆大人——”
陆虞刚下完决心,便听见别苑管家远远地扯着嗓子喊。
陆虞三两下理了容发,翻身.下床穿上鞋子走到门前,面色不虞。
“陆大人!圣……”那管家转眼已到厢房门口。
陆虞猛地开门,拎袍,抬脚狠狠一踹:“没规矩的东西,惊惊乍乍,本官不介意替平王殿下把你的舌头拔了喂狗去。”
管家措不及防被踢得翻倒在地,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爬到陆虞脚下:“陆大人!圣上急召!”
陆虞蹙着眉本要给他再来一脚,闻言动作一顿,而后把抬起的脚放到地上,睨他一眼:“起来吧。”
“谢、谢陆大人开恩。”管家从地上站起,不停哈腰。
陆虞懒得再看他,已快步迈出:“可有旨意?”
“回大人的话,并没有。”管家匆匆跟上,“小的正在安排下头的收拾宴厅,便见得外头整一辆马车直接闯了进来。没有圣旨,却是姚公公亲自带了口谕来,说是圣上急召,催小的赶紧将陆大人您带出去。多余的姚公公没说,小的赶着来找您,也忘了问。”
“嗯?”陆虞思绪转得飞快,念及起疑处,惯性“嗯”了一声。
直把管家吓得半死,赶紧颤着声求饶:“小的知错了陆大人!都怪小的这榆木脑子没转过弯来不知道主动去问姚公公!陆大人开……”
“亏得你也自知。”陆虞顺口接了,正要再骂他两句,突然顿住,那些个辱人的词在舌尖滚了两圈,咽了回去,“行了别说话了,省得招我烦。”
管家大惊胜喜,忙不迭把嘴闭得死死的。
方才是决定了要做良臣来着?陆虞才想了起来,有点头疼。骂人应当也不太妥当。
思绪又立即转回当下的事上。
陆虞方才仔细回忆了一遍,上辈子喻良言从房间出去后,她计谋将成心情很不错,就在平王别苑悠闲地睡了一晚,第二天被她派去盯梢的暗卫用喻良言中计的大好消息叫醒的。
中途并没有任何人来扰她。
现下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圣上急召,便叫她有些不悦。她本就不喜欢不在她掌控之中的情况,且如今她重活一世,什么都还没做,竟就出了意料之外的事。
只有口谕没有圣旨,还把姚危给派了出来,可见确实紧急。
然而这段时间朝堂上下皇宫内外国家边境都相对太平,最大的事也就今晚她设计喻良言,可那也得明天才事发。
诚然,陆虞此刻摸不出刘玦急召的心思。
那便且走且看吧。这世上就没有她陆虞应付不过来的情况。更何况连死都死过一次了。
******
听那管家说姚危是驾着一辆马车直接冲进别苑的,待得陆虞见到了人出了别苑,才知刘玦竟派了半个虎贲营前来护送。
心中那微妙的不悦已经变成警惕,前世被刘玦捅刀子捅怕了。
她便称不适先去小解,趁机安排了暗卫回府里动了点手脚,给自己重新拾掇出一条后路来先。
再跟着姚危疾行面圣。
一路上倒是如她所料平安无事,才稍微松了口气。
队伍停在城门口等待开门时,陆虞无意掀起车帘往外头扫了几眼。
正见着那对姚危点头哈腰的城门侯的长相,一时有些内呕,一把放下了帘子。
忽而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复又掀起了帘子。
不待外头惊诧的姚危开口,陆虞冲着那城门侯一昂首,道:“你过来。”
周围虎贲军立即提枪向他。
吓得那城门侯腿一软,直要给陆虞跪下。
姚危一见,忙伸出手准备提一把这不成器的胆小官员叫他赶紧听话上前去。
却又听得陆虞道:“靠边去,后面那个,过来。”
城门侯如蒙大赦迅速滚到一边去,倒也不忘跟着姚危一起把目光转向刚刚陆虞点名的那人。
是个身材比较瘦小的城门兵,一张脸不知沾了什么灰,借着他身后城墙上火把的火光,可看出来脏得有些过分。
听见陆虞召他上前,他竟没动。
城门侯忙想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小崽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吓得发抖完全忘了上前。
“愣着干什么,大人唤你呢快过来!”城门侯忙开口提醒。
这边姚危离得近,已经看透了这小城门兵,抿了唇后退两步。
那城门兵才赶紧走上前来,脚步不稳。
“靠近来。”陆虞道。
城门兵怔了怔,凑上前去。
陆虞便看清了一双杏眼瞪得老大,睫毛跟刷子似的还盛着点尘土,柳眉紧蹙,樱唇紧抿。
陆虞微微扯起嘴角,语气竟有些愉悦:“本官怎么没听说,城门兵把不招女子这一条给改了?”
城门侯听完心跳都停了半拍,想都不想就跪了下去。
又听得陆虞声音含笑:“徐二姑娘这是怎么着,来城门口体验生活呢?”
那城门兵惊得后退,被姚危绊了一脚,摔倒在地。
陆虞给了姚危个赞许的眼神。前世她最中意的就是姚危这种看人脸色摸人心思准到如有神通的人。她不介意别人揣摩她,因为讨厌别人没有眼力见而招她不快。
这女扮男装混成城门兵的正是前世拜入陆虞门下经陆虞一手提拔高升,最后主动请命监斩陆虞的徐妧歌。
陆虞不由得想起前世徐妧歌在刑台上对她摆脸色的模样,再睨了眼此时卑微倒地瑟瑟发抖的徐妧歌,一时觉得没意思得很,给了姚危一个眼神,便放下帘子了。
也懒得管徐妧歌为什么会在这。
现下前头还有个皇帝在等着她呢,徐妧歌的破事以后再理。
无人看到徐妧歌眼中闪过的一抹厉色。
城门已开。
“带走。”姚危指了两个虎贲营士兵,再挥了挥手,他们便上前把徐妧歌提起来,率先进城,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走。”姚危翻身上马。
队伍又疾行赶往皇宫。
******
“陛下,陆大人已进了城了。”姚秀匆匆忙忙跑过来。
刘玦提着袍子便从龙撵上跃下,急急往前奔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姚秀听见他问:“可安好?”
声音竟似乎有些颤抖,也不知是不是姚秀的错觉。
“回陛下,”姚秀答,“大公公亲自去接,又有虎贲营护送,定然是安好的。陛下且安心。”
刘玦默了默:“斗篷呢?”
姚秀冲不远处候着的一排侍从招了招手,一名宫女稳稳地捧着红木托盘,快步走上前来,呈到刘玦侧手边。
刘玦瞄了一眼,转身回了龙撵:“待会儿给陆卿披上。回承华殿。”
姚秀问:“那陆大人还见吗?”
刘玦望了眼午门方向:“见。”
“那奴才便先在这候着。”姚秀弯腰低头,“恭送陛下。”
龙撵却没动。
“朕今晚急犯胃疾。”姚秀听见刘玦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立即答:“回陛下,奴才懂了。”
龙撵这才动了,渐渐远去。
刘玦高座龙撵,长出一口气,道:“去,把太医都请来。再去个人看看辣汤做好了没?还有冰梅,一并送到承华殿来。”
底下的人惊愕,却也知道顺着圣意去办就是了。立即应了,带着三五人提着袍子快步离开。
心底还是没忍住感叹。
那陆虞真真是手段高明的大佞,哄得陛下为了见她一面不惜自伤身体编作理由。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娶了呢?
想来也不是他这没脑子的小人物能够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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