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陆的狗官要被斩首了!”
“真的?那狗官终于要死了?”
“真的,今早我家石头送货去西市的时候看到外头在贴告示呢,好像就在西市大广场上,今日午时三刻,准没错!”
“我就说吧,她干了这么多坏事,迟早给报应了!我这就回家找找前些天的烂菜叶子还在不。”
“找什么菜叶子,扔那狗官多糟蹋啊,要我说去铲点茅粪土都还抬举了她!”
“也是,想她这些年害了多少人啊,特别是喻大人多好的官呐都被她给摘了帽子!”
“哟!囚车来了!快看!”
中阙大街上行人纷纷退避,百姓在小巷间奔走相告,沿街楼上的窗儿全被掀开,探出一个又一个好奇的脑袋。人们的表情渐转喜色,掩不住心中的快意。
大奸佞陆虞终于要死了!
“啪!”一颗小孩拳头大的石头扔了过来,撞到囚车木栅上。
一有人带起了头,其他人也便纷纷动起了手。
“嘶。”陆虞从浅眠中醒过来,疼得偏过头去,左脸上多了道红印。多夜未眠,今早终于没熬住才迷迷糊糊睡了去。
她当即回寻,抿唇冷脸,冷冷地在沿街人群中扫了一遍。似是要用力地将那些人的样貌都记住。
对上她目光的人一瞬都停止了动作,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还抬起手来欲遮脸。
陆虞冷哼一声,笑得鄙夷。一群刁民,骨子里的低贱。
她挺直脊背抬起头,眯眼看蔚蓝的高天,新阳已上,日光亮晃晃刺得她眼中沁出泪来。估摸着时间,大概是巳时七刻左右了。
时值盛夏,曝在日头下,没一会儿她便随着囚车颠出一身薄汗来。
心却是凉的。
中阙大街宽敞笔直,陆虞能够一眼望见尽头朱红的宫墙和两侧巍巍高立的角楼。她也便想到那飞檐重阙后含笑挺立的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这个时辰早朝该散了,午膳又尚早了些,他应当在小憩吧?他肠胃不好还甚是挑食,前几日又杀了她亲下扬州寻来邀进宫中的名厨,可有的罪受了。
耳边又响起他的话语:“世间名厨再多,也做不出陆卿当年在雁门关亲手下的那碗阳春面的滋味。”
明知是哄骗她,她这许多年还是将这句话放在心中滚了一遍又一遍。
犹记得十三年前她不顾与父兄决裂被逐出陆家也要孤身北上,救他于危难,千里奔袭带他回京助他承旨继位。
踏进京城之时,他面白如纸仍昂着头挺直脊背,紧握她的手,在万民瞩目下走完这条中阙大街。
陆虞睨了眼沿街的百姓,笑了一声。
如今也是万民瞩目,只是她已成阶下死囚泥地尘埃,而他是堂上天子人间至尊。她为佞臣,他为明君。
她陆虞汲汲营营一辈子,满手鲜血受尽唾骂,无人知她终究败于情深。
只道她作恶多端,因果报应。
陆虞也不计较,左右已经做了一辈子奸佞狗官。
只是不曾想,他早早布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扳倒喻良言,而后便当头罩下。
她精心裱好辞官的折子没来得及递上,他已率先一步将剖心的刀刺入她的胸口。
囚车转了个弯,进入西市。那长街尽头的明黄宫瓦在陆虞眼中渐渐消失,像极了他沉默离去消失在天牢过道的明黄袍角。
刑场已围好,监斩官在座上支着个遮阳罩等着。
囚车门打开,陆虞垂着被寒铁拷住的双手,在军士押解下走上刑台。
这是极北寒铁,沉重湿冷,专门为陆虞打造。
她这双手替他挡剑被挑断手筋,几年前就废了。
“罪人陆虞,荆州……”监斩官走上刑台,一脚踹在迟迟不肯下跪的陆虞膝盖,而后高声念罪状。
陆虞痛跌在地,而后挣扎着爬起,又站起身来,抬着头睨她。
监斩官徐妧歌,六年前涉罪抄家被发为军妓,正逢陆虞巡营,苦求以拜入陆虞门下。现官至刑部郎中,主动请命监斩陆虞。
“还当自己是陆大人呢?”徐妧歌冷嘲,又一脚狠狠踹了过去,“大胆!刑台之上竟敢不跪!”
陆虞咬着牙死撑,生生扛了一脚没动摇。随后扯起嘴角,悲悯地看着徐妧歌。
徐妧歌最是讨厌陆虞这一幅根本不屑于与你计较的模样,还有这高高在上的悲悯的目光,退后一步,也扬起笑容:“你就继续装吧,左右你今天都是死,让你死得好看些也无妨。你若真是愤恨凄怆地看我,那才不像你。”
陆虞将目光从徐妧歌脸上移开,向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随即,徐妧歌听到沙哑的女声高呼:“罪臣陆虞,恳请圣命!”
今日监斩官共有三名,陆虞这一出声,一时另外二人脸色都有些不好。
这到底应是不应?
他们确实都恨不得陆虞快点死,可律例中也确实有重犯斩前请圣命的一条。
别的人倒好说,基本都是监斩官直接做主驳了。可陆虞实乃手段高明的大佞,万一圣心动摇饶她一命不处死刑,他们却没应了她去请圣命而直接行刑,岂不是触了圣怒?可若圣心决绝,他们却应了陆虞去请圣命,那也是触了圣怒。
不曾想徐妧歌当即应了,吩咐下去:“好,去,请圣命!”
“既然如此,你且好好看着,圣上理是不理。”徐妧歌毫不担心,冲陆虞笑道。
陆虞微抿薄唇,目光遥远。
一刻钟后,有快马回奔,男声远远传来:“圣意已决!”
徐妧歌笑容更深。
陆虞遥睨那传令兵一眼,开口:“罪臣陆虞,再请圣命!”
徐妧歌嗤笑出声,下令:“去,再请!”
又一刻钟:“圣意已决!”
徐妧歌上前一步,挡住陆虞远眺的视线。
陆虞当即侧退,面向皇宫重重跪下,脊背笔直:“陆安乐,再请圣命!”
徐妧歌笑容一敛,死死盯着陆虞,半晌,拂袖下台:“请!”
午时二刻已过,骄阳似火,木台烤得滚烫生生灼着陆虞直接接触在台面的膝盖皮肤。
她高傲又卑微地跪着,脊背笔直抬头挺胸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像是蒙冤受陷的良臣。
然而人人都清楚,她是个实打实罪孽深重的奸佞。
陆虞自己更清楚。
她只是突然又想起年少初见的情景,和这十多年相处的所有情景一并走马观花似的现在脑海中。
她便想再试一试,为这一生最后的意难平。免得自己死不瞑目。
马蹄声踏尘而来,一路急近。
男子墨发高束,一身布衣在风中猎猎。来势过猛难以收回,他直接弃马翻下,落地一个踉跄。
“喻良言?”徐妧歌惊愕出声,“你来做什么?”一时忘了阻拦。
陆虞回过神来,心跳莫名地快了。
“喻大人?”
“喻大人!”
众人惊呼出声,下意识称呼他为喻大人,忘了他已经被罢官贬为庶民的事。
陆虞看见喻良言难得慌乱的步伐,提着袍子跳上刑台,跪在她面前。
她惊愕失措,张唇瞪大了眼睛。
她视喻良言为生平死敌,与他斗了一辈子,下杀手无数但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更全然想不到自己等来的人竟然是他。
一股旷世的悲怆从心底升起。
喻良言启唇欲言,又不言,喉中滚过无数话语,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良久,他抬手将陆虞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神色平静,问道:“悔否?”
可后悔芳心错付?可后悔一生为佞?可后悔斩首弃市死无全尸?
可后悔……与他为敌?
陆虞偏过脸去,离开他的手掌,抬头远望皇宫方向。
一字一句,嘴硬道:“此生不悔。”
远远的有马蹄声与人声传来:“圣意已决!”
陆虞冲喻良言凄怆一笑。
“午时三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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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男声清冷。
陆虞迷迷糊糊地听着,忽然睁眼,惊醒。
见陆虞醒了,喻良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臂弯里抽出来,站起身来就走。
陆虞在床上翻身坐起,飞快地扫视了一周。房间有点眼熟,好像是……
“喝了,清醒过来好好做人。”一杯清水递到了陆虞面前,握着瓷杯的手手指白皙修长,手背偏小指处微红,凹下去几个……牙印。
陆虞怔了。
这是平王的别苑,平王在此办了寿宴,她故意醉酒耍疯抱着喻良言把他拖到这间厢房,不让他回府。
大概……十年前的事?
人死了也会做梦?
“不喝我泼你脸上了。”喻良言蹙眉,冷声道。
陆虞接过来喝了,水不是完全冷的,想来是喻良言调和了温水与冷水。
喝完她感觉头脑确实清明不少,握着空瓷杯抬头去看他。
这一看可不得了,几颗红印子错乱地爬在他颈间,有半颗隐在了束得整整齐齐的衣领下。
陆虞不用想都知道是自己的杰作。
然而还是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
心中告诉自己:为了把他留在别苑里的手段而已。
“下次我就杀了你。”喻良言注意到陆虞的目光,淡淡道。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瓷杯转身几步搁到桌上。
“但愿喻相能活到下次。”陆虞条件反射地回他一句,扯起嘴角。
果然喻良言甩手就往外走。
陆虞一惊:不择手段把喻良言留到现在是为了安排他“偶遇”平王正在守寡的女儿和昌郡主然后……
“喻良言!”陆虞脱口而出叫住了他,随即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
喻良言停步回首。
陆虞一咬牙:“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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