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水岸边,玑珩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一地碎石沙土,其间夹杂着不知名的小黑块儿,看起来都颇有岁月。
稍远一点的河岸,有一棵黑色枯树,枝干繁密,状似凤尾。这树看起来已死了很多年,但枝干依旧完好,也算是一绝。
再远一点,是一条静谧的黑色长河,玄水……
“无极帝君,别来无恙啊。”
一道陌生而诡异的声音,一个平生第一次听到的称谓,却是让玑珩止不住地心潮涌动,平白生出几分与世一别,山河久违的感慨。
无极帝君么?
玑珩默念了一遍这称号,怪异的熟悉感让他渐渐明白,自己这两日强压在心底的那些疑虑和猜测,终于是压不住了……
他撑着手肘坐起,不急着回答,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还好,身上没有伤,只是暂时无法施展神力。
对了,捆仙索。
玑珩低头看着有些泛红的手腕,腕上空空如也,那捆仙索显然是断了。
但心中一丝执着的微弱的不甘,让他不死心地来回摸索了一遍手腕,甚至还上下翻找了一下衣袍。
但是,断了就是断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你在找什么?那根系着银戈的绳子?”
身后的人发现自己被忽视,忍不住再次开口,这次玑珩定了定神,终于转过来看着他。
不出所料,他看到一团黑雾,人形的。
玑珩艰难地站起来,脚下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站稳后,他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问:“你是谁?”
那团黑雾偏了偏头,似在思索,然后他意味深长地说:“故人。”
玑珩:“……”
玑珩嗤笑一声,慢慢将被划破的衣袖卷起,挽到小臂处。
他目光扫过手腕上未消的一点红痕,意味不明地说:“不好意思了,本太子现在特别讨厌故人,尤其是十万年前的。”
那团黑雾又偏了偏头,似乎对玑珩的话有些意外,又有些听不懂,他问玑珩:“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想,滚。”
玑珩说罢,伸手召剑,未果。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干脆蹲下去捡了块石头,狠狠地砸到那个黑色人影的嘴里,但是显然,石头砸不到他,只能穿雾而过。
黑影妖娆地扭动了几下,人影散而复聚,对玑珩说:“太子殿下是在逃避吗?啧啧啧,没想到曾经睥睨三界的无极大神,居然重生成了如此懦夫。”
……
玑珩没有反驳他,也没得反驳,因为他说得不错,自己想逃避,一直都想。
他此番来云荒,原本也是一场逃避。
他想摆脱“煞气”,为自己求一条活路,一份安稳,可现在看来,云荒才是那万劫不复的死路。
若早知来此要背负十万年前的恩怨,卷入神冥两界的世仇,他还不如留在神宫,当一辈子天煞孤星。
什么三界大任,什么芸芸众生,他生来就厌恶这些词,没由来的厌恶,甚至是恐惧。
他从前只当自己格局狭隘,不堪大任,如今想来,许是前世受够了苦,今生拼了命想逃开也说不准。
若真的找回记忆,找回过去,他便再也逃不开了。
但是……
他突然想到了云荒城外的结界,想到了银戈手腕上的咒印,想到了被蛊惑的羽落、灵音还有云荒城的百姓……
前世的自己,或许是唯一知道如何抵御浊气的人,今生的自己,或许也是唯一能与浊气再战一回的人。
想逃是真的,逃不走也是真的,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玑珩不禁摇头失笑,心道这老天还真是心疼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玑珩一双眼睛平静地盯着黑影,双手却是无意识地捏住了袖子,反复摩挲。
“你不必信我,你只须信你自己,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记忆。”
黑影说完,仰面而笑,咯咯的笑声有些刺耳。
玑珩微微皱眉,却见那黑影突然散开,融成一缕青烟,转瞬飞入他的眉心。
一时间,天地混乱。
玑珩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对兄弟,哥哥叫无极,弟弟叫无间。
“哥哥,我怕。”
一片焦黑的废墟下,无间躲在无极怀里,双手紧紧抓着无极发间的两股小辫。
“别怕,我们活下来了。”
无极坚定地握住弟弟的手,带着他踩过族人的尸体,爬出废墟。
两个弱小的少年终于得见天日,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崩塌,曾经高大的神殿也不见踪影,偌大的天地只剩两人相依为命。
“无间,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但是你不许哭,抓紧我的手,哥哥会保护你的。”
“好,我……呜呜……我也要保护哥哥。”
天空下起了冷清的雨,血洗的废墟上,幸存的兄弟二人紧紧相拥,许下了守护一生的约定。
而后,他们一路并肩携手,点化众神,征战四方。
无数枕戈待旦,腥风血雨的日子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后盾。
终于,他们打败了一切敌人,一统天地,划分三界。
“哥哥,我不想去冥界。”
大封三界那日,无间穿着金色的轻甲,伏在哥哥膝上,一如年少时捏着他耳边两股小辫,扬着俊脸撒娇。
无极微微侧头,右耳靠近他的嘴边,皱着眉说:“你再说一遍。”
无间指尖一顿,悻悻地收回了手,眼底渐渐蓄满失落。
兄弟二人一时相顾无言,良久,无间在无极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站起来,垂头丧气地离开神宫,独自前往冥界。
而后数万年,他们分守天地,无极为神界之主,无间为冥界之主。
此谓:天有无极,地有无间。
但是突然有一天,无间变了。
也许,也不是那么突然。
起初只是不愿回神界,上天的时日越来越少,而后是难得相见时恶言相向,负气顶撞,最后是举兵造反,大杀三界,甚至将剑锋直指无极。
他们是双生兄弟,是彼此的软肋,亦是彼此的克星。
母亲曾让他们保护彼此一生一世,因为天下间只有他们可以毁灭对方。
那话他们都记住了,只是无极记的是前半句,无间记的是后半句。
那是三界平定后的第一场神冥大战,无极执剑站在云头,看着曾经抓着自己头发哭闹的小弟滥杀无辜,残害生灵,最后还要不顾一切地拉着自己陪葬。
是了,到底是克星,如何做兄弟……
最后一战,在云荒城外。
世界最强大的两位神,手足相残,身死魂灭。他们陨落之时,几乎让神冥两界半数生灵陪葬。
城破了,剑碎了,梦醒了,天依旧是灰的。
玑珩睁开眼睛,很快恢复了冷静,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讥笑:“这就是我前世全部?不尽然吧。”
那黑影不知何时已经再次化作人形,站在玑珩身前十步,见玑珩神色冷静,微微有些惊讶。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对玑珩说:“这的确不是您前世辉煌功业的全部,但却是您最需要回忆起来的一部分。”
“是么?”玑珩盯着那团黑影,幽幽开口:“我最需要想起的,难道不是怎么杀了你吗?”
“……殿下看了这些,难道只想杀了我?”黑影再次一步步走近,沙哑的声音极带诱惑性地说:“你难道就不恨他?”
玑珩侧过身,往前挪开半步,含笑道:“不恨。”
“为什么?”
“我好歹重生了,他却死得干干净净,有什么好恨的。”
黑影见玑珩始终不上钩,有些不甘心,于是略显急切地问:“那如果他也回来了呢?”
玑珩闻言一笑,转头审视着黑影,问他:“你说什么?”
“我……”
黑影语气一顿,然后立马低下头,心里暗道不好,居然被套话了。
玑珩回想起方才记忆里母亲的话,他与无间互为克星,能杀死彼此的,也只有彼此。
他既然回来了,无间能回来也不奇怪。只是若无间卷土重来,能阻止他的,岂不还是只有自己?
他这个命啊,还真是……
“行了,你让我看到这些,不过是想利用我对他的恨意来控制我,如今我重生一世,前尘过往,于我不过别人的故事,我又如何感同身受呢?”
玑珩抱臂立在原处,略带挑衅地看着那黑影,黑影心里一阵气闷,他咬牙切齿道:
“别人的故事?是吗?”
玑珩点点头,抬头时见那黑影摇曳了一下身影,转瞬间再次化作青烟飞入玑珩眉间,玑珩眼睛倏地睁大了……
这次,不是梦了。
因为梦里,不会疼。
“大哥怕是糊涂了,路边捡来的孩子,也配做神族将军?”
无间恶狠狠的话语自他耳边传来,玑珩动了动手腕,有些火辣辣的疼,他瞥见地上碎落的茶盏,顿时了然这伤如何来的。
“帝君……”
身后少年稚气未脱,压抑着故作成熟的嗓音让他微微一滞,低头一看,在他衣袖之下,正是青涩未褪的银戈。
银戈焦急地拉过他的手,见他受伤,眼神一冷,转眼拔出了比自己手臂还长的神剑,直指无间。
“你敢伤他!”
少年怒目圆睁,颈间的青筋微微暴起,下巴一阵阵地颤抖,无疑是动怒了。
无间却是对他的暴怒不屑一顾,自顾自地坐回席间,倒了一杯清酒,缓缓饮下。
“伤他又如何?你还有本事教训本座不成?一只连飞都学不会的野鸟,也妄想成为翱翔九天的凤凰吗?”
银戈听完气急,立时就要出剑,无极只觉头疼,也顾不得腕上的伤,一把拉住他。
“银戈,不可。”
银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满是不忿,但垂眼瞥见那只抓着自己小臂的手,滔天的怒气也只得憋回去。
他没有一句反驳,乖乖收了剑,垂头静立一旁。
一旁的无间看了这一幕,却是冷哼一声,不由分说拔剑刺来,剑锋直指银戈。
无极看着无间杀气横生的剑招,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聚起神力一掌打出,生生将无间逼退几步。
“够了!出去!”
无间捂着胸口退下,不甘心地收了剑,冷言嘲讽:“呵,看来兄长是当真心疼这只野鸟,但总有一日,连你也护不住他的。那时,我必亲手在你眼前,折断他的翅膀。”
无间阴狠的神色刺痛了无极的双眼,他握紧袖口,难以置信地问:“无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无间闻言一顿,微微有片刻失神,但随即脸色又冷了几分,倨傲地说:“兄长,时移世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你错了。”
说罢,无间转身离开了,衣袖潇洒,毫无留恋。
无极瞧着那背影,渐渐觉得手腕不那么疼了,因为心更疼。
他的弟弟,背影是那么单薄,那么孤独,与当年那个因为不小心砸死了一条鱼,而站在河边举足无措的少年几乎一模一样。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无极明白,所以心痛。
无间下一次回神界,便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带了整整十万冥族大军。连无极这个神界之主都不知道,他何时训练了这只军队。
他们自云荒攻入人间,大肆杀掠,然后再杀上神界,企图一举吞噬三界。
无极作为三界尊神,神界帝君,自然是率先披甲上阵,义不容辞。
兄弟决战那日,是阴天。
没有风雨,也没有阳光,一如混沌未开的天地,茫茫一片虚无的灰暗。
无间变得更加暴戾,更加疯狂,他手中那柄从未见过的骨刀也比想象中更加锋利,每一刀划过血肉,都是深入魂魄的疼。
最后,手足相杀,只得两败俱伤。
无极陨落的那一刻,恍惚想起了初平三界那夜,他与无间在神殿门前的台阶上饮酒,小弟半醉半醒地对他说:“哥哥,从此我们,就能一起好好活下去了。”
听听,这话说的,多伤人啊。
无极终是松了手,认命地闭上了眼。
也罢,死了也好。
神是没有来世的,死了,便再也不会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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