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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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风吹拂,古树枝杈上满开的白花不时落到水中,荡起朵朵涟漪。水潭边平整的青石上,一只大小和模样都与寻常猫儿类似的白色妖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连被风吹落的小花掉在了头顶都没有发觉。

    我这是还在梦中吗?云应舟想。

    视线投向水潭对面的森林,可以看到高出树木的一座小小山顶,全由嶙峋的灰色岩石组成,唯有山顶平整得如被一剑削去,有些突兀地伫立在青空之下。如此鲜明好认的特征,何况云应舟还在山上住了几百年,断不可能认错——这就是他闭关和渡劫的那座石山。

    与记忆中模样唯一的区别是,他记得有次自己在山顶平台上尝试刚修炼出来的新术法,没控制好力道将平台打碎了一角;此刻眺望所见,那个本该崩碎的角落却还是原本的模样,山顶平台边缘完整无缺,好似他记忆中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云应舟动了动,两只前爪搭在青石边缘,慢慢低下头伸长脖子,往水面上望去。被潭底青苔映成深色的水面平滑如镜,清晰映出了一张小巧的猫脸:尖耳朵,粉鼻子,兽类的椭圆瞳孔在光线中缩成细细一线,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灰蓝的虹膜格外透明。云应舟不死心地又凑近了一点,颈部蓬松的白毛都要浸到水里去了,然而无论抖动耳朵、还是扭转脖子,水面倒影都忠实地反应着同样的一举一动。

    一只山里随便来只野狼都能将他轻易叼着走的小白猫——这么小的原形,不是他刚刚开启灵智、尚不能化形时的模样吗?他那能占据整个山头的威风体型呢?还有他一爪子下去能轻松按平山林、拍碎岩崖的修为?

    云应舟的目光移向旁边,只见水潭边青草地上有几道翻出根系的爪痕,倒着两棵不足手腕粗、被拦腰截断一半的小树:这几乎称不上“破坏”的场面,就是他刚醒来时竭尽全力攻击的结果。

    云应舟起初以为自己陷入了幻境,后来宁愿自己是在做梦;但现在周围的世界、还有体内微弱灵力运转的感觉,都让他无法再自欺下去:他真的重生了。

    从渡劫后期、只差被劈几道天雷就能成为进阶为散仙的大妖,重生回到了几百年前刚开始修炼的时候。体内灵气少得连最低阶的术法都放不出,肉身战斗力还打不过山里凶猛些的野兽。这是他生命中最弱小可欺的阶段,一下子仿佛从天到地的巨大落差,让他此刻心情几乎崩溃——

    什么?这样总比回到更早之前、还没开启灵智的时候要好?

    开什么玩笑,更早时他连神魂都不完全,重生回来也会丢掉记忆,仍与寻常懵懂无知、受本能驱使的野兽无异,此后再一无所知地死去或开灵成妖,彻底忘却前生。而既然全不记得,那也就谈不上什么落差不落差的了。

    偏偏是这个时间点……云应舟欲哭无泪,身子向后,顾不得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至少劫雷落下时他以为必死无疑、现在却捡回了一条命,而且重活一次,想必以后修炼可以少走不少弯路……可问题是,他原来根本没走什么弯路啊!

    除了年幼时不懂外界情况跑出去,被那帮贪婪的人类修士追得天南地北逃窜、又累又吓得毛都差点秃了,他都不记得自己还遇到过什么困境或瓶颈。身为当初妖皇身边头一批开灵的妖兽,云狸的修炼资质得天独厚,不需借助多少外力,只要找个灵气充足的地方盘踞下来,闷头修炼够时间就能成仙——

    可那就是一点都偷不得懒、必须辛辛苦苦修足修满的几百年啊!说是不需要借助外力,实际也没什么外力能起作用,他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变得更顺利、更快速!

    难道他重活一次,天道会可怜他前功尽弃,将这几百年缩减到几十年吗?

    做梦去吧!

    云应舟只想仰天长啸。他这重生除了将枯燥修炼的痛苦翻倍,还能有什么益处?眼看要是能顺利渡劫,他现在已经成了散仙,据说那是彻底脱胎换骨的巨大境界变化,此后天下哪里都能去得、除了几个更早成仙的老怪以外再无畏惧,终于能摆脱被人类修士追着揪尾巴的噩梦——结果他又回来了!又要从最悲惨的时候重新来过!这不是耍妖玩吗?

    甚至还有一种想一想都要毛骨悚然的可能:要是他再修炼上去、再渡劫,然后在渡劫时,再遇到和上次一样的事情……再这么重复一次,他估计也不梦想修仙了,睁开眼睛就往这水潭里一跳淹死自己算了,只求结束这种折磨。

    云应舟打了个哆嗦。这种恐怖的可能性如电光劈进脑海,一下子将他此前满心充斥的怨念驱散得一干二净。水潭边的小白猫绷起身子,终于意识到了重生后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得重新修炼,而是他如果这辈子还不想放弃修仙,就必须先搞清楚那是什么情况、杜绝它再度发生!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云应舟想起了那道通天彻地的耀眼金光、金光中铺开的天阶,还有那立在天阶下方的灰衣人影。说来也怪,此前他就算明白自己渡劫失败重生了,对那时的场景却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比起反思失败,更关注的却是“修为倒退”的现状。直到回忆起那人影的瞬间,仿佛一个契机的开启,他的脑袋才猛地剧痛起来,一段记忆如被强行挤压着、硬生生挤进了他的脑海中!

    灵智刚开,如今神魂还十分脆弱的妖兽低低哀叫了一声,险些抓不稳从石头上滑进水里。在云应舟耳边,仿佛有个格外平淡、漠然却又像饱含着嘲讽的声音,轻轻地说道:“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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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身穿翠绿衣衫、个头像六七岁孩童的小身影慢吞吞地爬上了山坡。这身影的动作生硬古怪,仿佛关节不会转动,浑身都直僵僵的;仔细一看,那翠绿的衣服是由树叶堆叠而成,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脚皮肤也完全就是木头的质地。至于面孔……肩膀上那一团乱草般的东西说是脑袋都勉强,就别难为说什么面孔五官了。

    那人影艰难地爬了半天,总算爬到坡顶,看见了不远处水潭边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它又往前走了两步,终于也不耐烦自己缓慢的动作了,将手一抬,树枝般的手臂从肩关节处迅速伸长,眨眼间跨过整片草地的距离,直直戳到了那白影的背后。

    正在沉思的云应舟原地蹦了起来!他一声大叫,浑身白毛炸开,不但自己吓得不轻,还把那人影也吓到将手臂往回一缩,险些失去平衡往后仰倒,再原路滚下山坡去。

    云应舟自从分神期时分出一道神念、担下警戒外界的任务,已经好久没亲自戒备过了。重生后他力量没了,心态还没转回来,真是一点都没发觉有别的妖类靠近。也多亏这次来者不带恶意,让他没受什么损伤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然还得吃大亏。他扭身落地前已回过神来,迅速往前扑去,一爪子按住了树妖充作手臂戳他的那根枝条。

    草木化身的妖族和云应舟这样的走兽不同,它们可以一小部分一小部分慢慢地化形,提前获得一些人形的便利,不过这化形后的模样……前期就有点难以直视了。云应舟连拖带咬,将这手臂都不会打弯的树妖拽到近前,往它“脸”上看了一眼,满心都是:这什么东西?

    他此时已经隐约回想起来,自己刚开灵智时,附近确实有一棵树也刚能离开土地活动。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算得上是做了几个月的朋友,直到他怀着对外界好奇,愣头青一样莽撞地走出了山林。此后他不是没回来过,却没再找到这棵树,也可能是他遇见了却没认出来——树妖化形的每个阶段都是不同形状的千奇百怪,实在很妨碍故人相认。后来时间一久,他便逐渐将树妖忘了,重生后回到原处也没想起来,直到刚才那一刻。

    云应舟此时口不能言,下意识想道歉,张嘴“喵”了半声,迅速将这柔细软糯的丢人叫声的下半截咽了回去。树妖艰难站稳身子,看起来并不怪他,抖了抖身上枝叶——那件“衣服”是直接从它身上长出来的——便将另一条手臂递到他眼前:枝条末端戳着一颗朱红色的果实。

    那果实里含着充沛灵气,显然对修炼大有益处。云应舟此时还只是妖兽,算不得灵兽,这也是他唯一靠着灵草灵石能显著加速修炼的阶段了。看来是树妖前来看望朋友,还特意给他带了礼物,也不知以它那蜗牛般的移动速度,费了多少功夫才找到、带上。

    上辈子也发生过一样的场景吗?云应舟努力去想,但这件事实在是太小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树妖等了一会,见他不接,疑惑地将枝条又往前递了递。云应舟注视了一会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红

    灵果,又抬头去看树妖那连五官都没长好、像脖子上顶了个鸟巢的寒碜脑袋。他此刻心中复杂的情感,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生灵永远都不会有的。

    如果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只是写在书中的剧情……那此刻他见到的情谊,也只是受到操控才呈现的“虚假”吗?

    这个世界是别人笔下的一本书——这是云应舟从刚才那段突兀涌现的记忆中得知的。他不但得知了渡劫时见到的那个人影到底是谁,还像翻阅书籍一样断断续续地看到了那人的一生。而他自己在这本书中……不过是结局时为了说明“主角”重开天路给整个修真界带来的巨大动荡,才被随意提及了半句的、毫无存在感的路人角色而已。

    就是这半句话,造成了他天翻地覆的境遇变化。

    树妖充满耐心地举着手臂。云应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绝对比不过一棵树,便抬起一只前爪,抵在那颗果实上轻轻往回推了推,明确地表示出了拒绝的意味。这是在做什么?他心里自问:拒绝这不知真假的好意,就能作为对被书中剧情主宰命运的反抗吗?但他心里又酸又涩,实在无法还想一无所知时那样轻易将这礼物收下。

    树妖当然不明白云应舟的纠结,它脑子里也还没有这么复杂的情绪。被拒绝后它又愣了愣,再次将枝条往云应舟面前递来。云应舟此刻心情糟糕,别弄得不耐烦起来,一爪子将朱果拍到了地上。

    树妖这回不动了。事实上,云应舟动作后立刻就后悔了:他在这里和树妖发什么脾气?但眼看着那颗果实滚落到草地里,他却又像在和什么倔着反抗不肯示弱似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就是不肯拉下脸再过去捡起来。

    双方在坡顶上僵持了一会,树妖极慢极慢地转过身,蹒跚着往山坡下面走去了。云应舟目送着它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树林中,又端坐了一会,还是没有去捡那颗红果,只是慢慢地趴了下来。柔软的草茎搔得他鼻子发痒,他觉得有点想哭。

    此刻他心里充满的委屈感觉,甚至比刚从那段记忆中醒来时还要深重。

    云应舟静静趴在草地上,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天上的太阳悄悄地偏斜,日影缓慢移动;不知过去多久,云应舟耳朵尖抖了抖,突然抬起了头来。他听见了那种拖拉着的脚步声,抬起头便见到树妖又一步一挪地从林子里走出来了。

    云应舟站起身,朝缓慢挪动靠近的树妖望了一会,忍不住小跑着下了山坡。树妖大概已经走得累坏了,见他动了便干脆停在了原地,只等着他过来。它那根戳过红果的树枝上,现在换成了戳着一片灰色的蘑菇,依旧是充溢的灵气,依旧是傻乎乎地直往云应舟面前递,差点戳到他的鼻子。

    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是以为他不喜欢刚才那个礼物,才忙忙地去又找了一个吗?

    云应舟使劲眨着眼睛,感觉树妖对他的停顿又要疑惑起来,赶紧张嘴咬住、将那片蘑菇接了过来。换到别的时候,这种长满了疙瘩的丑东西就算灵气再怎么充足,云应舟连爪子都不会想去碰一下,现在却毫无障碍地咬在了嘴里。与此同时,他心中也突然就敞亮了起来。

    ——身为书中的角色又如何?既然给了他得知剧情的机会,就别怪他想要设法破坏了!

    要是付出万般努力、最后依旧改变不了结局,到了那个确实证明无法对抗命运的时刻,再沮丧绝望也还来得及。

    还有那个什么主角……他渡劫时被雷劈得那么痛,重生回来想起时又痛了一次,这两笔账,他还得和那家伙好好算算呢!

    云应舟的脑海中,有一个主意开始逐渐成型。他不知道此刻在剧情里是什么时间,只猜测应该就在开头附近,那个名叫庄溯尘的主角要么还没能得到机缘、要么就是才刚开始修炼——总而言之,应该是在剧情中最弱小的时期。一想到这里,他就一刻钟也等不下去了,只想立刻实施计划。

    ——巧合的是,主角出生的那个山村,就在北岭边缘,一处即会受到妖兽骚扰、又据说附近有鬼界裂缝的倒霉地方。或许也可能,就是因为他在这附近出生,最后才会选择又回到这里,选择这个地方召唤天阶、从这尘间离开?

    云应舟看到的剧情并不完整,书中也多是客观叙事,很少描述主角的心理活动。而且,云应舟是从开天门那段剧情倒着往前看的,缺了最后结尾的一小段。他死后庄溯尘接着又做了什么、飞升上界后看到哪些景致,他也没有看到,留下了这么个谜团。

    云应舟叼着蘑菇,靠向树妖身边,在它还生长着根系的腿上轻轻蹭过,作为告别。树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刚在他接过礼物时开心挥动的双手此刻垂落了下来,低下“头”迷茫地望着脚边小小的白色身影。

    抱歉,云应舟在心里说,又要和上次一样丢下你独自离开了。不过这次我可不是因为贪玩啊,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朝树妖打量了半天,始终没能找到什么特殊的特征,甚至分不清它是男是女……呃,这种树好像不分男女?那就是不知道它以后想怎么化形……不管了,等他以后修炼有成回来,将这片林子都罩了,反正树妖通常不会离开初生地太远。只希望它别在中途遇到什么不测。

    云应舟越过树妖身边,选定方向往林子里走了一段,又回过头来,抬起尾巴朝树妖摆了摆。树妖似乎是明白过来了,也看不出它对离别伤不伤心,只是慢吞吞抬起了手,做出了道别的姿势。

    云应舟一路回了几次头,直到看不见树妖的身影了,才开始埋头赶路。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忍不住又开始想:在那段记忆之前他听到的声音,是庄溯尘的吗?“不过如此”……就算云应舟很不待见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时他做了很了不得的事情,为什么他却要这么说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觉得叼着蘑菇赶路十分碍事,便稍稍缓下脚步,怀着对树妖真诚的感谢几口将那蘑菇吃下去了。

    过一会,林中传出了呕吐声,接着是一声悲愤的大喊,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飞鸟:“你找的什么鬼东西……为什么这么难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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