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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气凝结而成的薄薄白雾在山林间飘荡,滋养着野生的灵植。这里是群妖出没的北岭深处,一条灵脉浮于地表,环绕着一座灰色的石山。百年前,一只修炼有成的大妖在这里定居下来,将灵脉和附近几座小山都划为了自己的领地。
这只大妖整日闭关修炼,根本懒得露面,更不会像其他嗜血食肉的大妖那样没事出来溜达几圈、将自己领地上的弱小妖族吃个精光,久而久之就在传言中被冠上了“生性平和”的名头,引得一些不喜纷争的小妖慕名投奔过来。
虽然也有其他大妖觊觎过这里,但权衡过觉得争斗起来得不偿失,周围又有几方力量彼此虎视眈眈,互相抗衡之下,竟让这处地方避开了所有的风波,始终维持着平静。在到处腥风血雨的北岭中,这也是罕见的特例了。
但在这一天,这种宁静被打破了——
领地的主人、那只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妖,终于修炼出关,引动了雷劫。
以灰色岩层的山顶为中心,风起云涌。厚厚堆积的云层遮蔽了方圆数百里的天空,云层中无数电蛇游弋,隐约传来雷鸣轰响。往日温和的灵气也都变得格外暴躁起来,狂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不甘愿地往一侧倒伏。
还不能化形的妖兽叼着幼崽的后颈皮窜出巢穴,匆忙往远处逃离。第一道劫雷还只是隐而不发,蕴含在空气中的电流已经让幼崽细软的毛发根根竖起了。妖兽们谁也顾不上往日的争斗,争相逃窜,天道对挑战者的狂怒化为恐怖的威压,随着雷劫越来越近而沉重地压向下方。
在那座遍布着切削痕迹,仿佛被人持剑削成如今形状的灰色石山顶上,却有一只浑身披着雪白长毛的妖兽盘踞在石台中央,昂首傲然面对近在咫尺的劫云。这妖兽原型似猫,半趴在平滑的石台上,体型庞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山头,身上蓬松的白毛在狂风中拂动,却给人以一种轻盈如云的感觉。
妖兽灰蓝透明的眼中,映着天空中劫云翻滚的恐怖景象,仿佛对这场试炼稳操胜券般静止着一动不动。
灵气涌动,如无形的巨大浪头一波波冲刷过下方山林。泥土草屑乱飞,一只灰扑扑的兔子沿着山坡滚下来,一头扎进草丛里,大概是情急之下法术失控,竟在这时候“砰”地变出了人形——
一身灰布衫的小男孩被吹得像片破纸一样连翻了几个跟头,被旁边突然伸出的一根树枝猛地抽到脸上,痛到眼泪汪汪,却赶紧伸手将树枝抱住了。
那根缀着花苞的树枝随即变成了女人纤细的手臂,皮肤上还有化形不完全的木质纹路。树妖一边道着“对不住”,一边将脸颊上被抽出了一道血痕的男孩揽进怀里。她身材看似柔弱,在狂风中却稳稳立在原地毫不摇晃,灰兔妖眼里含着一包泪水,颤颤巍巍地从她肩膀上露出眼睛,震惊地望着远方山头上那个白影。
树妖还以为他已经吓破胆了,却听他喃喃地说:“原来大人的原型是猫啊……”
“那是云狸……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猫。”树妖无奈地说,心想你搬来住之前都不仔细打听一下此地主人情况的吗?
虽然名声不显,云狸可是当年妖皇用帝流浆为妖族开灵时,最早一批化灵的妖族之一;若不是还有这个名头镇着,像他们大人这样闭关时毫无动静、一闭就是上百年的,再破烂的领地都早给占了。
风力还在加强,她将脚下根系又往下往外延伸了一些,心里却并不担忧:树妖寿命漫长,她已活了数百年时间,不止一次远远旁观过雷劫场面。比起那些凶残嗜杀、纯粹以蛮力对抗天道的大妖,这位大人此刻渡劫时引发的异象虽然范围格外广阔,威力却只属一般;以他的实力,应该很顺利就能渡过去的吧?
只看那样闲适镇定的姿态,想必也是胸有成竹了。
灰兔妖则只是怀着满腔单纯信任,绝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希望大人渡劫后成了散仙,还会留下来不要走。”他合拢起两只小手,小声而认真地许愿,“我不想再搬家啦,来的路上好不容易才没被吃掉的,在这里就算和那头熊做邻居我也愿意……”
——他之所以张口便笃定地说是成为散仙,是因为自从万年前天路断绝、天台垮塌,世上已经再没有“飞升”这回事了。修仙者渡过雷劫,也上不去天界,都只能作为散仙继续留在人间。好在飞升路断后,针对散仙的九次雷劫也一起没了,还不至于让修仙者们过于绝望。
树妖听到灰兔妖许愿的话,心里却知道一旦渡劫成仙,便将天高海阔、任凭遨游,不可能再局限于这种地方;换句话说,他们的平静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至多在大人离开后再借用一段时间余威。但看着怀中男孩单纯的小脸,她终究没忍心说出真话,只是跟着点了点头。
等到渡劫成功之后……
几乎所有受到过此地庇护的妖类都怀着这样相似的想法,并感到恋恋不舍。只是它们谁都没有想到,平台上的情形却和它们预想中的截然不同。
云应舟已经要撑不下去了。
他根本不是悠闲镇定的不动,而是被一股浩然威压死死摁在石台上,毛都要给摁瘪了,想动却完全动不了;全凭他竭尽全力苦苦支撑,才能还保持昂着头,没有被丢脸地直接摁趴下去。
云应舟也没想到这姿态会让他庇护之下的小妖们感到安心——实际上,他自己连有“庇护”这件事都不知道。从他自己的角度,他就只是找了个修炼的好地方,安安稳稳待在家里,要么修炼要么睡觉地一直过了这么多年而已……
至于周围住了哪些邻居……只要不是以前他一现身就两眼放光要抓他去做灵宠、硬生生把他从喜欢到处游荡看热闹的性子逼成现在这样的无耻人类修士,或者会嗷嗷大叫到处破坏打扰他修炼的好战分子,云应舟就无所谓——爱住就住着吧。
如果他知道那群对他心怀仰慕的小家伙们的存在,或许真的会费心维持一下自己那个不知怎么流传开来的“形象”;不过此刻他会这么硬撑着,只是怕自己一旦泄劲趴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他感觉在翻滚的劫云后面,那往日总是半遮半掩、不肯展现全貌的“天道”,终于完全地向他敞开了:如此清晰,如此壮阔宏伟,如此的……恐怖可怕!
仿佛往日只是微微睁一睁眼的巨兽,如今完全苏醒了。它咆哮着,宣泄着不知因何而起的暴怒,地面上尚未达到境界的生灵对此懵懂无知——唯独选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要在这一刻渡劫的云应舟,直接感受到了这一切变化。
妖兽和人类修士不同,很少依赖法宝,他只在闭关前准备了几件,却都没来得及用上就失效了。狂暴的灵力流在经脉间激荡冲刷,让云应舟感到疼痛难忍,眼前逐渐地蒙上了血色。
渡劫怎么会是这样?云应舟茫然地想:莫名其妙的……他难道会就这样死了么?
他虽然是逆天而行的修仙者,但明明一直没做过什么对抗天道的事情,此前与天道沟通时,得到的回应也都比较温和,他满心以为这一关自己能够轻轻松松过去……
是他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做错了什么吗?
第一道劫雷落下了。一瞬间,光芒吞没了天地;下一个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黑暗中响彻暴烈的雷鸣声,在落到云应舟身上时化为了撕裂神魂的剧痛。为了这一刻所做的无数准备、漫长孤寂的修炼,不过才经历到第一道劫雷,就像一张薄纸那样被轻轻撕裂了。
黑暗其实也只持续了一瞬,云应舟却仿佛经历了极为漫长的时间。他嘴里都是血腥味,拼命将灵力运转催动到极限,想构筑出防护的符咒,却总是立刻被剧烈动荡的灵气冲散,完全起不了作用。渡劫期大妖强横的肉身,在天道责罚的雷电下也只能瑟瑟发抖……
神识被压制得蜷缩在识海角落,在漫天纷乱的电光中,云应舟的余光突然看到了一点异动。
云层……
白色妖兽那双已有些黯淡的眼眸睁大了,充满了疑惑和震惊。
——云层正在分开。
尽管电光依旧在云中窜动,远处的云层上却出现了一个空洞。空洞逐渐扩大成为漩涡,露出了后面湛蓝的天空。第二道雷携着震怒的咆哮落下、打到云应舟身上时,那空洞中央落下了一线金色的阳光。
云应舟咬牙抵抗着雷劫威力,勉强睁着双眼,他看到那一线金光中浮现出了层层叠叠、直往天穹之上的白玉阶梯,恢弘的天门幻影正在阶梯尽头缓缓打开;阶梯前方,一个人影静静地凭空伫立着,与那天门相比渺小得就像蚂蚁一样。
天路现,天门开。接引修成大道者,飞升上界。
这是已经万年不曾在这世间显现的景象……
云应舟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是因为雷劫的疼痛、还是此刻充斥心间的震惊。他即使穷尽目力,也看不清天阶前那人的模样,只看到那人一身灰色,姿态透出的是对眼前景象完全无动于衷的冷淡态度;云应舟甚至没感觉到什么强势的气息,无论是在渡劫前、还是此刻,那人身上的气息都单薄到无法引起他任何危机感。
——但他站在金光中央。
“天道”已被激怒到彻底失控了。云应舟感到周围的空间……似乎还有某种更加玄妙的东西,正在扭曲起来。在劫雷交织成网、密密麻麻落下的时候,云应舟好像看到那对天路重现都没有任何反应的人影,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而微微地转过了头——
但云应舟没来得及确认这是否是他的错觉,或者那人的容貌和表情;纯粹的黑暗紧跟在电光之后一涌而上,瞬间将他的意识吞入了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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