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漫天大雪,整个机场只有来来往往的地勤,冷冷清清。
广播里传出礼貌而甜美的声音:“由于天气原因,今天的所有航班全部停飞。”
苏暖在A市的国际机场,元宵酒会之后,她一个人留在了这边,参与一个大项目的合作约谈,现在被风雪困在了机场,不可谓不倒霉。
即使在室内,冬日的寒风和低温还是冷得吓人,她放下手机,吃力地搓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考虑在机场过夜的、等待航班恢复的可能性。
身后忽然响起了“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她茫然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苏暖一脸的惊诧,似乎不明白李泽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自从元宵酒会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了,酒会的时候她总觉得李泽言有点不太正常,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发虚,仿佛并不真实,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他,印象中他总是气质沉稳而内敛,却不失锋芒,尤其是眼睛,目光深邃如大海。
而元宵酒会上的那一瞥,她仿佛看到了海中倒映的星光。
他走近她,声音低沉:“冻得话都不会说了?上车吧。”
苏暖近乎无措:“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眉目清晰俊朗,连眉眼之间的表情都淡得似无。
苏暖心跳得很急很快,只觉得那深邃的眼睛俊美得不可思议,穿着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黑色西装,却令她想到芝兰玉树,她刹那间有点儿恍惚,仿佛是被寒风吹得眩晕,定定地与他对视。
李泽言露出了轻微的不耐,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了车里,然后上车,发动,在舒缓的钢琴曲里,苏暖还没回过神来,只听李泽言问她:“你航班取消了吧?打算怎么办?”
苏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打算找酒店。”
“这个时候订得到酒店吗?”
苏暖像是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却又很快心虚地低下身去,乖乖小声回答:“订不到。”
苏暖看着车子在迷宫一样的城市里穿梭,忍不住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去我家。”
苏暖睁大了眼睛:“你要开车回恋语市吗?”
李泽言似乎有点无奈,解释道:“我老家在这边。”
苏暖:“去你家的意思是?”
李泽言:“去我爸那儿。”
苏暖下意识地往靠近另一侧车门的方向躲了一下,仿佛李泽言刚才在她身侧放了一颗炸/弹。
李泽言瞥了一眼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随时打算跳车逃跑的不稳定状态里的苏暖,问道:“怎么?”
李泽言的神色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此情此景有什么不妥似的。
苏暖红了脸。
她咬了咬唇:“这不太好吧……我还是找个其他地方住吧。”
李泽言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下雨天,我家阿姨也经常捡流浪猫回去,我爸习惯了。”
她脸颊发红,眼睛也发红,“我是流浪猫吗?”
“差不多吧。”
苏暖在浑浑噩噩之中,保持着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心脏一直在“怦怦”地跳着,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一直到车子驶进一个绿荫浓密的大院,门口没有任何小区名牌,她才有些好奇地张望。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栋三层的白色别墅前。
苏暖小心翼翼提起行李,像是半身不遂地从车里蹭了出来,她紧张的要命,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像一只掉进了狼窝里的兔子,身上的每一根猫都充满了警惕,恨不得把耳朵都竖起来。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第一次去李泽言家里,也没带什么礼物,会不会太唐突了?不知道他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大门打开,走进玄关,风雪被挡在了门外,从客厅里隐约传来电视里新闻的声音,屋里飘出淡淡的茶香。
“泽言,回来了?”
苏暖跟着李泽言走进客厅,客厅沙发一侧的墙上提了一幅字——
静水深流。
苏暖提着自己的行李,像梦游一样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
坐在客厅里的男人站起身来,回过头看向他们,眉宇间是李家人特有的沉稳和威严,眼角却隐隐带着一丝笑意,显得比李泽言还要让人捉摸不透。
她松了口气,既不是她想象中的严厉长辈,但也并没有平易近人。
苏暖开始胡思乱想,李泽言50岁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
李泽言向她介绍:“这是我爸。”
苏暖还在走神,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然后赶紧打招呼:“爸爸好!”
李泽言:“……”
最怕空气忽然安静。
还是李泽言的爸爸先笑了起来。
“不是!对不起!我说错了!”苏暖赶忙找补:“叔叔好,我是李总的下属,苏暖。因为风雪被困在了这边,所以暂时来您家里借助,叨扰您了!”
李爸爸说道:“别那么拘谨,坐吧。”
有阿姨来帮忙把大衣和行李都拿走,苏暖脸红扑扑的,抱歉地朝李爸爸点了点头,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李泽言也坐了下来。
李爸爸问道:“去拿红酒遇到了苏小姐?”
苏暖在旁边有些拘谨,总觉得这两个人坐在一起讲家常话,却跟电视上政商座谈会似的。
李爸爸问她:“喜欢喝什么茶?还是饮料?”
苏暖:“谢谢,我喝茶就好。”
李爸爸要帮她沏茶,她连忙接了过来。
李爸爸颇有深意地问道:“刚才你说你是泽言的下属?”
苏暖:“是的,华锐是我们的投资方。”
李爸爸似乎有些疑惑,元宵节前夕,自己儿子这么多年第一次说要带个女朋友回来,据描述应该是个满口毫不拘谨耍花腔聪明伶俐的小丫头,正好配李泽言这个闷葫芦,现在看来,明明紧张的要命。
李爸爸并没有像寻常中老年男子那样挺着发福的肚子,眉间有一道不苟言笑的纹路,属于一进饭店包间就会被引入主位的角色,尽管如此,他还是问了一句与他身份十分不符的八卦:“就这样?”
言下之意是,你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
“嗯,是的。”苏暖急忙接口:“不过,李总给了我们公司很多帮助,也经常教导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老板。”
说着她拿出礼品袋,翻出了送给客户剩余的茶叶礼盒:“第一次来拜访太过仓促,我来的时候带了一些恋语市的茶叶,您不嫌弃的话……”
李爸爸接过春溪茶,似乎很满意。
苏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大包小包的东西,李泽言似乎看不下去,也走过去帮忙收拾。
“带了这么多礼物?还有A市的特产。”
“对啊,难得来一次,给大家都买了礼物,还有带回去送给你的呢?”
“是吗?给我看看。”
“现在吗?不太好吧。”
李泽言微蹙了一下眉:“有什么不好的。”
苏暖咬唇,小心翼翼地掏出特地给李泽言买的领带。
“就是……这个。”
红色的领带上印满了笑脸图案,搭配24K足金的笑脸领带夹袖口两件套。
李爸爸看到这个礼物,觉得这姑娘能送出这样的礼物,应该就是儿子口中那个“简直像养了个让人操心的孩子”的女朋友了,他站了起来,堪称随和地对李泽言说:“哈哈,这个礼物送得很好嘛。”
苏暖噎了一下,因为隐约觉得李爸爸的语气太亲密了一点,于是很谨慎地说:“让您见笑了,那个,祝总裁以后笑口常开。”
李爸爸听了“总裁”这个称呼,没说什么,眼角却充满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李泽言似乎有点无奈,瞥了一眼苏暖买的纪念品,其中有一只毛绒海豚,憨态可掬地朝着所有人绽放出笑容。
李泽言有些发愣,忽然说道:“我去打个电话。”
说着便朝着阳台走去。
这座城市已经沉沉睡去,从阳台上望下去,四周的楼宇为由稀疏的一星两星灯光,远处有呼啸的车声,却遥远得似另一个世界。
不可触摸,仿佛要不可及。
李泽言站在清冽的晚冬风雪里,手指悬空在手机上方,犹豫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播出那个号码,手机的荧光照亮了他的眉目,看起来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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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嘉坐在咖啡厅里,桌上摊开的是英文版的《廊桥遗梦》,有客人进来找位置坐,不小心撞到她的小箱子,磕到她的脚。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方声音温柔,是个高挑知性的女人。
“没事。”罗嘉把箱子拉到脚边,抬头看一眼,两个人微微一笑,都没有在意。
这个时候罗嘉看到了咖啡厅的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宋佳洋组合的新专辑预热,看着在镜头前绷着一张脸一本正经的少年,她笑了起来,拿出手机来给他发了一条祝贺短信。
在等待回复的过程中,她点开了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苏暖的,发布于两分钟之前——
那是一个厚厚的红包,里面有满满一沓百元大钞,和一张一块钱。
万里挑一。
罗嘉身体打了个激灵,突然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抿紧嘴,脸色微白,她迷惑而困顿地注视着,仿佛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有笑声,混着行李箱滑轮的滚音,还有听不懂的语言从身边经过。只有她木然坐在那里,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已经丧失,仿佛一切都已经不存在,直到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起来。
急放在桌上的手机摩擦出急促的钝响,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就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东西,她心“怦怦”跳着,越跳越响,仿佛那响着的不是手机,而是自己的心跳。
罗嘉慢慢拿起手机。
她看着光亮的屏幕上闪烁的“李泽言”三个字,眼睛就红了,手指在拒接的红色按钮上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罗嘉。”
她沉默。
她盯着硕大的宽口咖啡杯,思绪忽然就回到大四毕业那年,她在泰国街头,看着“一定很贵”一走近就紧张的星巴克,默默跟在Theodor身后,听着他点单,跟着他去吧台末端等单,跟着他去自助糖水站,学着他的样子拿杯套。
那时候点的是什么咖啡她已经不记得了,现在她总学着李泽言喝Espresso,罗嘉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咖啡杯,唇刚触碰到咖啡的一刹那,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李泽言的嘴唇也是这样滚烫而柔软,她握着杯子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电话那头的李泽言问她:“罗嘉,你在做什么?”
他的呼吸飘远而绵长,像是被时光的洪流夹杂着朝她汹涌而来,将她淹没其中。
罗嘉的心突然安静下来,她缓缓地说:“看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她有些恍然地想,怎么会翻译出《廊桥遗梦》这么美的名字。
冷风涌动,李泽言深吸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却没来得及,电话那头,罗嘉忽然低了声音,用流畅而温和的声音轻轻念道:“Then they hold each other for a lon he whispered to her‘I h□□e one thing to say,one thing only;I’ll never say it another time,to anyone,and I ask you to remember it:In an universe of ambiguity,this kind of certainty comes only once,and never again,no metter how many lifetimes you live.”
他们长久地拥抱在一起,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只有一件事要说,就这一件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我要你记住:在这个充满混沌不清的宇宙之中,这样明确的事只能出现一次,不论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会再出现。”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让他觉得无措,就像下楼时一脚踏空,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他近乎吃力地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风雪还在继续,应该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一朵朵晶莹的雪花沿着无边无际的天幕撒下来,蒙蒙的细白雪烟里,仿佛笼着轻纱。
她怔了一下,回答得轻描淡写:“好。”
随后李泽言听到了隐约的广播声——
前往埃及的旅客请注意,您的航班TK071开始登机了……
罗嘉笑了一下,说道:“不过我现在要上飞机了。”
李泽言愣了一下:“你去埃及做什么?”
罗嘉想了很久,才回答道:“回家。”
李泽言心一沉,下意识去抓阳台上的大理石栏杆,却什么也抓不住。
电话忽然断了,李泽言愣了两秒,迅速回拨,对面却关机了。
有毛绒绒的尾巴从脚面上扫过,李泽言低头一看,原来罗嘉的那只猫,会撒娇又爱黏人,全家上下都宠着他,越吃越胖了,他抬起圆圆的猫脸,冲他“喵喵”叫。
他把猫抱了起来,快步走出别墅,天气暴风雪肆意,他系上安全带,毛绒绒的猫“喵”地叫了一声,然后蜷缩在副驾驶位上。
他从来没有开过这么长时间的车,从A市回恋语市,全封闭的高速公路,一路只是向北。
他几乎一整夜没睡,终于赶回恋语,然后又赶往机场,魏谦早已在那里等候,准备好了他的护照签证和机票。
追寻着罗嘉的酒店记录,他来到了达哈卜,他在飞机上也没有睡着,总是在恍惚之间觉得指尖流去了什么,有个高鼻深目的年轻男人看着迷茫的他,上前来搭话,外国男人穿宽大的、长度至脚面的白袍,戴黑色羊毛发箍固定的红白格相间的头巾。
李泽言摇了摇头,快步走出机场,循着酒店的地址找了去,却被告知罗嘉根本没有入住。
“船潜还有一个位置,她就跟着去了。”
前台用略带口音的英语向他解释道。
李泽言又赶向了蓝洞,在海边包了一条船,当他驶向海平面的时候,清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把海水染成了淡淡的玫瑰金色。
靠近蓝洞边上只有一条夜潜的船只,他远远看到罗嘉,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当她转过身来,看向李泽言的时候,他就明白有什么不同了。
静谧的海洋上,完美的圆形洞口四周由两条珊瑚暗礁环抱着,仿佛是大海的瞳孔,从莫名的深处望过来,深邃、神秘、诡异。
李泽言站在甲板上,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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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言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埃及,终于回到熟悉的城市,满天的灯光扑面而来,国际机场,南腔北调,他却觉得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漫长的旅程令他筋疲力尽,从黑暗到光明,从寂寞到繁华,仿佛只是瞬息间的事。
他把车停在院墙下,在后备箱里找了许久,最终拿出了一把工艺军刀,是原本打算送给父亲的礼物。
他沉默地沿着狭窄的民国小径向园子的更深处走。一轮圆月挂在当空,左侧是宽广的湖面,右侧是杂乱的灌木,湖面被月光照得一片莹白,一路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他记得那个地方,罗嘉郑重其事地说“你要记得这里”,于是他记得那样清楚。
李泽言挖了很久,非常耐心,听见军刀“叮”一响,撞在了金属的名片夹上。
他把浮土拨开,把名片夹拿出来。
昂贵的名片夹沾上了淡淡的泥土气息,他把名片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OK,always。
他想起了在埃及的潜船甲板上,潜水员从船舷跳了下去,在水中如同不太灵活的鱼一般游动,随后转身,双手高举过头顶,比出了一个爱心的手势。
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罗嘉向他解释:“她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潜水,学到的第一个潜水手势,是OK的意思。”
OK,always。
love you,always。
骗子。
李泽言走到湖边,把名片抛进水里。
黑色的名片飘飘坠坠,渐渐沉到了水底,那上头所有的字,也随之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
后来哪怕将湖水夷为平地,找到了那张名片,想尽了一切办法复原上面的字。
然而做不到,就算是在这个有超能力存在的世界里,依然做不到。
就像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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