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嘉着了迷似的看着海面，同行的新西兰人威廉吸了一大口气，向下翻身，赤脚提水，潜入水晶般的海水里，在最初的十英尺，他大幅划水，奋力下潜，到达二十英尺视作哟丶时候，他便放松身体，像是跳伞运动员一样将双臂张开，然后平稳下潜，身影渐渐消失在深海中。
“hey，罗，你的潜水电脑表是不是坏了？”
身边的黑人小哥询问她，上面显示她的最深下潜深度为100米，而埃及Dahab蓝洞的最大深度仅为86米。
她多潜了十四米。
罗嘉忽然想起了子夜的话——
你知道吗，在西方，7被认为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数字，七芒星，是神秘学中最难以琢磨和操纵的魔法阵，传说中魔法师通过七芒星召唤出来的往往是重量级的大天使……或大恶魔。
罗嘉没有看他，也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只是看着远方轻轻地回答道：“或许吧。”
他停顿了很久，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Theodor曾经说过，在深海中的感觉很奇妙，你或许不应该待在那里，但是这种体验让你感觉到自己牢牢掌握着身体和灵魂，能给内心带来真正的平静。”
黑人小哥说完挠挠头，叹口气，有些尴尬地笑了。
Theodor死在意大利，那里有一片壮丽的大海，泡沫像破浪的大海豚稀稀疏疏排成条滑过海湾，据说雪莱也是溺死在那里。
“就是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那个雪莱。”Theodor向她介绍字字认真，眼睛里倒映着远方的灯火，像是随时会熄灭。
Theodor曾经说过，罗嘉是light of my eyes，可惜她那个时候英语不好，并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太太玛丽在岸边火化他的遗体时，在火焰吞噬浮肿的尸身前，突然抓起了雪莱的心脏，在他的墓碑上，玛丽刻下了Cor cordium，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意为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信念。”
美好的爱情终究短暂，Theodor渴望着深度，而罗嘉只是热爱大海而已，当她在罗马的旅馆的床上看到Theodor和牙买加的女子潜水冠军的时刻，两个人终于分手了。
然而罗嘉对于大海的热爱，那些所谓的优秀和能力，都是建立在一个安稳的基础之上，Theodor以优渥的家境为她提供了这一切，一旦毁掉，她只是个白痴而已。自由潜水终究是一项小众的极限运动，她连这种事情该找谁，怎么求人都不会，她不追求深度，但是没有成绩就没有赞助，她需要两万欧元去参加比赛，却在赞助商的面前，被人奚落得像个傻子一样。
天堑却明明白白地横在她眼前。
两年后的“加勒比杯自由潜水挑战赛”在意大利举行，那是两年来她再一次见到Theodor，两个人站在海滩边，Theodor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去看在头顶上方盘桓的白云，那仿佛是大海的倒影，他对罗嘉说：“之前的一次潜水，我发生了昏厥，我一直认为昏厥是一件特别失败的事情，毕竟我在训练中都做得那么好了，其实那并不痛苦，只是不知不觉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就像一个黑色的洞，从中走出来的时候，既没有梦幻，也没有回忆，但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突然特别想要见你。”
罗嘉笑了，忽然向前跨步，摇摇晃晃地光着脚站到了海边的围栏上，居高临下地看着Theodor，笑得满足而惬意：“如果你死了，我会在海滩上点燃篝火，从船潜的厨师那里借来杀鱼用的刀子，割下你的心脏。”
罗嘉的长发一丝一丝渗进风里。
一语成谶。
她将Theodor的心脏带葬在了埃及Dahab蓝洞，那个他自称是世界上他最喜欢的地方。
在纪念仪式上，他的母亲寄来一首名为《生活之歌》的诗——
因为我热爱过生活，所以我死得并不伤心。
我让我的喜悦展翅飞翔，消失在蓝色的天空。
我欢呼雀跃，与雨共舞，将微风揽在我的胸前。
我的脸颊像一个昏昏欲睡的孩子一样，贴近曾经路过的土地。
因为我热爱过生活，所以我死得并不伤心。
我吻过年轻恋人的唇，我听到过他最后的歌声。
我拥有朋友的忠诚，坚比金石。
我知道天堂的平静，那是做完工作的舒适。
我曾经渴望在黑暗中死亡，但我成功活着离开地域。
因为我热爱过生活，所以我死的并不伤心。
念完这首诗，赶来参加Theodor几年的朋友们一起游到了Dahab蓝洞的边缘，围成一个圈，将花扔到了水中间，一起吸了一口气，潜到水下的悬崖边。这些潜水员像芭蕾舞蹈员一样优雅，游过杜蘅花和勒杜鹃，越过沙泉，进入黑暗深处。
“当我们打破国家或世界级记录时，会遵循传统在潜水员周围拍溅水花。让我们来庆祝Theodor这多彩的一声，就像我们在洪都拉斯庆祝他打破世界纪录一样，让我们尽情拍溅吧。”
潜水员们聚在一起，充满悲伤和焦虑，开始释放感情去拍打水面，为了纪念，也为了发泄愤怒，这里有笑声，也有眼泪。
Dahab蓝洞在咆哮。
船只靠近岸边，罗嘉第一个从船舷上跳了下来，城市已经苏醒了，车灯连缀，海边小城破败却又繁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太难过。
她已经度过了很多年没有Theodor的时光，他惊鸿一瞥地出现，然后消失，就像某个夜晚做了梦。
她的爱情来自于仰望和钦佩，之后化作了海洋中携手的勇气与相互扶持的情谊，爱情可以在罗马的旅馆中黯然失色，这份情谊却永不蒙尘，依然熠熠生辉。
她轻车就熟地走向西奈半岛的左山坡，每年有很多水肺潜水和自由潜水爱好者来这里挑战深度，每年都会有事故，很多人的尸体没有捞上来，于是这里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墓碑墙。
Theodor的母亲也在这里为他立了一块碑，墓志铭写的是——
Don’t let fear stand in the way of your dreams.
她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明朗而昂扬的少年，站在海边朝她微笑。
飞机飞抵北京，是在晚上。
下降的时候遇到气流，罗嘉在机身颠簸不停的机舱中醒过来，满舱的乘客惊呼，她恍恍惚惚间想到，好像高中的时候做一篇完形填空，说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大家都紧张地祈祷着，这有一个婴儿在笑。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看到作为前方的屏幕上居然正在放《廊桥遗梦》，电影已经接近尾声了，女主角Francesca在信中写道——
“The old dreams were good dreams;they didn’t work out,but I’m glad I had them.”
旧梦是好梦，没有实现，但我很高兴我有过这些梦。
二十分钟后，终于机轮触地，个个如释重负。
进入机场大厅，人声鼎沸，高高的色彩绚丽的广告牌上，是川流不息的长安街，是绵延壮丽的长城，是朱红城墙的故宫……
北京欢迎您！
————————————————
下午的时候罗嘉一直呆在艺术馆里整理阁楼，几个月前，罗嘉以“奥斯卡最佳影片得主女主角水下替身”的身份登上了各种文艺杂志，罗嘉便把一栋半山腰上的老别墅租下来，不用装吊顶，赤/裸裸地露着墙沿的水电走线，刷白墙，安黑门，地面用一踩就响的旧木地板，沿墙一排射灯可劲儿照，组合在一起摇身一变成了工业风的艺术馆。
管内挂的是她这些年的水下摄影作品，取得了出乎预料的效果，社交媒体门户网站电视报纸文艺版全谈论在她。
轰动一时，名声大噪。
由此罗嘉严格限制了进馆人数，展票做得像是高级就会的邀请函，非常精美，照片挂在雪白的墙上，不会写明作者的创作灵感，由大家个人品评，每一幅画作前有一个木质的小箱子，可以在展票上写上感想及联系方式，然后丢进箱子里。
展馆内十分安静，静得能够听到笔尖摩挲过纸面的声音。
自从那一场大梦之后，罗嘉终于如同她的心理医生所说的那样“勇于去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三年的时间，她成为了著名的水下摄影师。
她终于从一个年轻的、资历尚浅，会在罗马的烈日下哭泣到日落西方的小姑娘，成为了独当一面，能够保护自己面对生活的苦涩与狼藉的成熟女人了。
Theodor应该不会对她……很失望吧。
罗嘉环抱着双臂，在画廊的走廊间缓慢穿梭，隔着一段距离看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景被固定在墙上的另一方世界里。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士慢慢晃到她身边，从他过早地穿上了薄款羽绒夹克和里面的格子衬衫来看，他对着照片很欣赏频频点头的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毕竟那是一张毫无构图色彩光影讲究的照片，只有一片蔚蓝的海水，她当时拍下它，不过是因为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某幅稚嫩的抽象画重合在了一起而已。
罗嘉这才想起来，杂志上千篇一律的赞扬“美女摄影师”，好像这些照片出自一个漂亮的女人手上就飞跃了几个层次一样。
她缓缓地走开了，那位眼镜男还在身后用笔“唰唰”地在邀请函上写感想，仿佛每一笔都是伯牙与钟子期的心声。
展厅里流淌着大提琴曲，她慢慢地走着，细细看着前来参观的每一个人，等她在走廊之中环绕了一圈，回到最初的那副照片前，那里站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灯光不太亮，他被较远的那道墙的阴影遮住了，罗嘉一开始没看见他。
罗嘉有些晃神。
直到那个男人回过头来，笑了笑，问她：“你还好吗？”
灯光从他头顶流泻下来，他笑得如同少年，就站在光影斑驳之下，衬衫上是零碎的星子，正看着她笑。
罗嘉轻描淡写地伸出拇指，抹了一下嘴角，随即开口询问：“你好……请问你是？”
她这反应好像取悦了对方，他笑得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像是她在做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