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过了候机、登机、嘈杂的放行李、空姐面带微笑的飞行提示、起飞、机身平稳,为了不打扰乘客休息,舱内终于熄灯。
灯灭的刹那,罗嘉长长吁了口气,觉得世界这才开始清静。
她把座位又往后调了调,整个人几乎要躺下了,半阖着眼往后一靠,旁边是坐立不安的苏暖,她显然不善于面对这样的沉默,绞尽脑汁地想要找话题和她聊聊天。
罗嘉已经没力气照顾别人的情绪了,在后背绵延不绝的疼痛中,她按了服务铃,找空姐要了一杯红酒。
罗嘉不懂红酒,但她还是觉得,李泽言那瓶1982比飞机上的红酒确实要好喝一点。
虽然她也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
飞机上的红酒有点微酸,咂摸过后还有点微微的涩口,那种酸涩停留在唇齿之间,长久地挥之不去。
却能悦人,喝完一杯之后她笑了起来,打开机窗的遮光板,飞机已经穿越过云层,唯一的光源是机翼上橙色的灯光,静静地在她眼前勾勒出一条灯链,从一边的黑暗潜入另一边的黑暗,仿佛飘荡在无边静寂的太空。
她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机舱外的墨蓝,在半明半暗之中,呼吸轻浅地沉沉睡了过去,仿佛置身在海洋馆悠长的海底隧道之中,湛蓝的水波冲破了玻璃箱子,如同一头凶兽嘶吼着朝她扑了过来。
她没有躲。
她仿佛看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海平面上金灿灿的阳光和海平面下银光闪耀的海水。
罗嘉很久没有梦到潜水了,在水下窒息带来的恐惧曾一度让她对自己曾经热爱的海洋产生了恐惧,而在这个梦醒之中,伴随着水面上的光线和生命逐渐消隐,她却有一种奇异的快感。
当下潜到六十英尺以下,心脏的跳动降低到正常频率的一般,血液开始从四肢流向身体核心中更重要的部位,肺部被压缩为正常体积的三分之一,各种感官变得迟钝,神经传导变得迟缓,大脑进入深度冥想状态。
罗嘉感知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在茫然之中恍恍地想,自己心跳频率过快,是不是深海召唤她回归的预兆。
夺目的蓝色光带沿着她的视野伸展出去,游曳的朱红色红鲷鱼在下潜中逐渐消隐。
她恍惚之间想起了很多事情,在她冲击自由潜水世界纪录之前,她失去了一直陪伴在身边的Theodor,只要感受到了超过二十英尺深的时候,她的思绪就会被令人僵硬的恐惧感占据,然后眼前立刻浮现出Theodor昏迷时候的脸,那双呆滞的湖绿色双眸,肿胀发红的脖颈,都是强而有力的景象——是她见过最可怕的景象之一。每当她下潜时,那些景象就不可避免地重新浮现她的思绪就像是滚雪球一样,开始想象自己昏过去,脸色发青,开始丧失注意力,感到惊人地想要呼吸的欲望,并且扑腾着回到水面喘气。然而潜水点闹表显示她不过下潜了二十秒,其中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焦虑折磨中度过的。
于是她的教练花了一个月,让她单纯地学习如何呼吸。
自由潜水是在一息之间,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这位教练想要挑战恒定重量无脚蹼下潜项目的女子世界记录,却因为过度紧张导致了喉部软组织的破裂,她告诉罗嘉“你必须对自己诚实。”
于是从这种呼吸之中,她再次找到了自身的宁静,正是同一种宁静,让她在自己十六岁那年吸引她潜到海面之下,但是在她不断追求深度的野心里,一度失去了踪影。
罗嘉向着海平线游过去,在她的下方,清晨的阳光笔直地穿过一丛丛巨大的褐藻,在亮绿色的海水中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光点。
罗嘉的目光落在了东边的地平线上,一朵朵小蘑菇云以四十五度角的方向,从海面上喷射出来,像是一朵蒲公英,那是抹香鲸。
她咬住呼吸管,将脸没入水下,踢动脚蹼,向他们靠近。鲸鱼发出哒哒声,就像是自行车的链条里卡住了一颗小石子,海水开始震动起来。
抹香鲸慢慢出现在她眼前,像是一座小山丘,他们露出水面,然后十秒钟之后,消失不见,随着它们沉入水中,哒哒声也像一只越走越慢的钟表,声音越来越柔和。
罗嘉有些遗憾,正要上浮摘掉呼吸管,那种哒哒声又回来了,她转过身去,鲸鱼们游了过来,模糊的黑色庞然大物逐渐显现,他们喷着水雾,像是两个火车头,细节渐渐浮现出来,一只鳍,长大的嘴,一块白斑,一只眼睛在坑洼不平的头部下方,瞥向她所在的方向。
鲸鱼向她迎面游了过来,再过十米就要撞上她了,这时它们轻柔地转到一旁,慵懒地向左游去,哒哒声的节奏改变了,水中充斥着声音,听起来像是叩击声。幼鲸就漂浮在它母亲的前面,轻轻地摆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最后他张开嘴,好像在对她微笑。
它们就这样凝视着罗嘉,从前面五六米的地方游过去,将她包围在哒哒声中,然后它们缓缓后退,回到阴影中,声音逐渐消失了,整个海洋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那种温柔的互动,和让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认知感,一种顷刻之间出现的、妙不可言的感觉,明明她是轻而易举就能够到手的猎物,鲸鱼为什么不吃掉她?
或许是她看起来不怎么好吃。
或许,是鲸鱼将她当作了同类。
她在梦境之中再一次感受到了“海洋的拥抱”,好像有人用一条毯子将她包裹起来,这是末梢血管收缩的感觉,是血液从胳膊、双腿、双手和刷鸟流向身体核心的感觉。
这种热情的拥抱,真实而有说服力的地告诉她,海洋在欢迎着她的回归。
在接近海面的地方,她向天空望去,看到水面反射出来的粼粼波光,几秒钟之后,她的头部冲破水面,回到大气层中,吸入新鲜的空气,在镁光灯一般明亮的阳光中眨着眼睛。
当她凝视前方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阳光,那夺目的光线尽头,是李泽言。
罗嘉不自觉地微笑,李泽言是一道光。
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内敛锋芒,灿烂夺目而又不灼伤别人。
如同锐利的阳光射入水面,水下的人抬头看到的是摇曳恍惚的一片光彩,可是当她浮上水面,仰起头不知死活地看向太阳,耀眼到被刺盲仍不自知。
这时候李泽言所在的游轮船舱里,走出一个女孩子,她站在甲板边,似乎是想起了《泰坦尼克号》里的场景,她忽然高抬起双臂,手中玫瑰金色的丝巾在海风中飘扬,大喊道:“To make each day count。”
身后的李泽言见状赶紧扶住了她的腰,对她温柔地说道:“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苏暖回过头,笑着看他,继续大喊:“You jump!I jump!”
“我小时候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还不懂这句话,就觉得这两个人这样好傻啊,后来长大再看,才发现原来爱情的重量有的时候真的高于生命。”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苏暖转过头去,看到李泽言正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的眼睛里面波涛汹涌,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当看到苏暖一脸的疑惑,李泽言的表情略微有些无奈。
苏暖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泽言:“在想你的傻话。”
苏暖:“哼,又说我,我猜你肯定会说,这样的人真愚蠢吧。”
“嗯。”
苏暖正想开口反驳,却听李泽言继续说道:“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罗嘉看着别人的故事,属于别人的美好,她没有逃走,甚至目光没有偏移哪怕一分。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究竟经历了多少疲惫不堪的期待与失落,羞耻和愤怒,整颗心都被拉扯到无法恢复的原状。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像藏了一片海洋那么深。
舱内暗的恰到好处,昏暗的空气里有微熏酒香。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了,罗嘉脖颈后仰,目光栖落在舱顶,忽然轻笑起来。
还以为自己多大出息呢。
其实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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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的酒会在一栋半山腰的独栋别墅里举行,方圆两公里内看不到人言,越过重重的树影,刚好有一整面窗子面向灯火辉煌的商业区,华灯初上,美得不像话。
天色已经全黑了,别墅内外灯火通明,有音乐声,像是精巧的香炉里蒸腾出的层层烟雾,向着倾斜的低处路道卷来。
罗嘉站在黑色的树影里,听了一会。
是Adam Hurst的《Midnight Waltz》,她曾经和李泽言开玩笑,说华尔兹里有一股好闻的资本主义腐朽气味。
再走近些,音乐里混杂了嬉笑、喧闹、大声的说话,那种充盈优雅如同在人神经上跳舞的感觉,再也听不真切了。
门口处有人拦着,请他们出示邀请函。
门卫还打量了同行的罗嘉一眼,在衣香鬓影的别墅外,她穿着休闲服。
罗嘉笑了一下,厚重的木门推开,像是蝙蝠侠幅翼状的披风迎风展开。
苏暖有点紧张,一举一动都像是一只进入陌生领地的小白兔,罗嘉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低垂着眼眸说道:“去吧。”
她露背的小礼服线条流畅,背后有一道伤疤。
李泽言看到这条伤疤的时候,应该就会知道,这就是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找寻的女孩。
罗嘉则独自一人转身,走进了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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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衍把车停在了别墅外,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像过去,也许是因为刚下飞机觉得疲惫,也许是因为太过商务的交际场合提不起兴致,也许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想抽一支烟。
别墅内灯火通明,别墅外却是漆黑一片,静得能够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车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暖气吹得得几乎令人觉得烦躁。
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江衍侧过头去,看到了罗嘉。
他有两秒钟的惊异,打开车门下来,看着罗嘉身上的打扮,下意识地询问:“你就穿这个?”
罗嘉笑了笑,江衍也没有追问,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来,问道:“不介意吧?”
罗嘉摇了摇头,江衍把烟叼在嘴上,忽然想起上飞机没带火机。
就在这时,他听到打火机“咔嗒”的轻响,火苗腾起,点燃香烟的同时,不经意划破寂静的黑暗。
微微摇动的光焰,漾出微黄的光晕。
江衍抬头,火光映衬出罗嘉微侧的脸庞,像是海上的明月雪白皎洁得不可思议,她抬头看他,瞬间神色里透出一股让江衍怔忪的狡黠。
江衍凑近她掌心捧着的小小火苗,点燃了香烟,黑暗里看不到烟圈,只余一点红芒,仿佛一颗寒星。
不远处的别墅里嬉闹繁华,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罗嘉的大半张脸都在树叶的阴影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把那只打火机往前一递,送到江衍面前,说道:“送给你。”
江衍诧异:“为什么?”
罗嘉笑了:“李泽言告诉我是你教会他抽烟的。”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江衍还是接过了那只火机,非常精巧,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的气息深入肺腑,带着微冽的甘苦。
这时候一辆别克商务车停在了别墅门口,和周围的豪车格格不入,过了几秒,罗嘉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说了句“你好”,然后是“好的”。
很简短的电话,挂断后她向江衍告别。
江衍瞪圆了眼睛,再次发问:“你不进去?你要去哪儿?”
罗嘉回过头来,山上风大,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倒有几分随意的风情。
江衍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你是不是和李泽言吵架了?”
罗嘉沉默了一会儿,弯起了嘴唇,在安静中开口:“他有要处理的事情,我也要处理自己。”
那就是吵架了。
江衍一根筋地想。
他又恢复了那种油腔滑调的公子哥架势,自顾自地说:“也好,去外面浪一浪,气死老李,你不知道,我好久没见到他生气了,不过别浪太过了,早点回来。”
“我……”江衍看见她艰难地动了动唇,身后的灯光在她周围氤氲地散开,连耳朵的边缘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过了两秒,她忽然微笑,点了点头。
“好,我一定回来。”
死也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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