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罗嘉从展厅里出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罗嘉。”

    声调低沉悦耳,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回过头去,居然看到了初文。

    他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就站在那里,高且瘦,长发被束在了脑后,却并不显得脂粉气,反而有几分温润如玉的芝兰玉树,正好身后马路上有车经过,车灯瞬间一亮,照得他眉眼分明。

    落下刹那间有点儿恍惚,才想起这里原本是精神病院,她已经对于初文变魔术一样的职业不感到诧异了,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

    初文问她:“你来看画展?”

    罗嘉看了一眼他的胸牌,上面写着精神障碍科医生,不知怎么地,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心理医生对她说:“你要学会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转移注意力,计划好将来。”

    她一个月才去看一次医生,对方其实根本不记得她,当罗嘉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开始怀疑那些充满人文关怀的慰问只是客套而已,所以每次拿了药就急急离开。

    她忽然问初文:“预演痛苦真的能够抑制痛苦吗?”

    初文诧异了片刻,仿佛意识到了那不是一句随随便便的闲聊,他的声音很轻,说道:“心理学上顺势疗法是这样的,比如说士兵为夜间作战耳训练,便生活在黑暗中,以免黑暗骤降,不能视物。”

    罗嘉笑了,就像听到自己的心理医生说那些漂亮文艺而又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套话,一脸端庄。

    十分钟后,罗嘉叫的代驾赶到,战战兢兢地开着她那辆张扬的红色法拉利上了环城高速。

    回她家市区的公寓可以从环城高速走岔口,不堵车只需十五分钟。

    而且被人看到出入精神病院,有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非议。

    可她没力气了。

    初文说的不对,罗嘉心里清楚——

    她一遍遍预演失去李泽言的处境,不只是为了在事前让自己一点点接受,好抵挡痛苦,而是像个迷信的人,想看看如果她愿意接受最糟糕的状况,命运会不会减轻打击的力道。

    上车时手机自动连接了车上的蓝牙音箱,BBC的《南太平洋》低沉而磁性的男声匀速地念着,罗嘉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耳边却是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旁人的话语隔着厚重的房门从外面传来,根本听不真切。

    回到了李泽言的别墅,家里一片漆黑。

    他们并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管家厨师女佣晚上并不住在别墅里。

    她打开玄关的灯,橙色的光流泻一室,罗嘉缓缓地坐到台阶上,却并不急着脱鞋子,她缓缓地伸出双臂,环抱住了自己,像是一个在冬夜雪地里行走的人,天地苍茫,孤独而寒冷。

    空空荡荡的别墅像是巨大的水族缸,而她是一条小小的观赏鱼,奋力摆动尾巴也只是激起小小的涟漪而已。

    她起身去李泽言的酒架上拿了一瓶红酒,看了一眼标签,上面写着一堆她看不懂的法文,唯一看得懂的是数字——1982.

    她笑了起来,像是还没喝就已经醉了。

    实际上她并不懂红酒,和李泽言去高档餐厅吃饭的时候,看到邻桌举止优雅的男人在鲜花与烛光中与女伴喁喁细语,教她选酒,年轻的女孩子脸颊微红,仿佛薄醺。

    罗嘉甚至不知道所谓地要把舌尖卷起来品酒到底是怎样的操作,她的酒量很好,在船潜的时候喝纯朗姆能够喝翻一群金毛大汉,第二天一个个从甲板上爬起来眯着眼睛管她叫“海盗头子”。

    1982,世人都知道这个年份的是好酒。

    但是只要能醉,只要是酒,又有什么分别。

    她又回到了玄关,关上灯,摇晃一下就坐到了台阶上,踢掉高跟鞋,慢条斯理地用开瓶器打开木塞,仰头就灌了下去。

    所谓煮鹤焚琴、暴殄天物说的大概就是她。

    或许是动作太过急躁,红酒沿着细瓶口径冲到她嘴里的时候,罗嘉呛了一下,红酒从嘴角流出来,顺着脖颈的曲线流下去,一滴一滴渗进胸线,仿佛坠入看不清的深渊。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朋友去夜店,点了澳洲的红酒,三百八一瓶,味道还不如超市里三十八的干红,还染色,去洗手间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嘴唇被染成了浆果紫色,像是一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巫婆。

    隔壁的男人看她微醺,抬着杯柠檬水自称酒精过敏要来和她玩骰子,她手气一般,但会撒娇,灌得那蠢货跑了三趟洗手间。

    只是那个时候她也会难过地想,如果她真的醉了,连个来接她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

    罗嘉就这样拎着一瓶几十万的酒,坐在玄关门口,像是一只等待主人归家的狗。

    罗嘉喝到半瓶的时候开始就觉得有些头晕了,这种感觉真奇妙,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醉了。

    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反应不过来。眼前有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拎着那件在机场被拍到的风衣,居高临下看着她,也不知道究竟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

    她并没有怎么失态,她以前也醉过酒,和外国朋友玩儿猜拳,用鱼名字来代替十五二十——

    Zero is rusty angelfish.

    Five is queen conch.

    Ten is sand tiger shark.

    ……

    她自己伸出十个指头,还在高声大喊着rusty angelfish,然后痴痴地傻笑。

    但是这一次,她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李泽言,像是盯着自己掏出去却又收不回来的心。

    被她抱在身前的酒瓶晃了一下,酒洒满了前襟,迅速被人夺走。

    “我熬了甘露子粥。”

    她没有耍酒疯,没哭没闹,只是踉跄着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要往厨房走。

    可才走了几步就被一把拽回来,跌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里。

    “罗嘉,你醉了。”

    听到那个声音,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觉微笑起来,她点了点头:“嗯。”

    李泽言笑了起来,把她打横抱起,安放到柔软的床上,然后打算去给她煮一碗醒酒汤,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手腕。

    罗嘉可怜巴巴地说:“我和你的关系,就像是鱼和海洋。”

    她总是有很多比喻。

    她像树袋熊一样双腿抱住被子,委委屈屈地说:“我要是没了你,会死,但是你要是没了我,反而觉得清净。”

    她听见对方呛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每次听见她关于海洋的比喻李泽言都会笑。

    你不会懂的。

    她难过地想。

    罗嘉说完后两眼一闭,头埋进了枕头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泽言看着她,大手一张,温柔地包住她的手背,牵起来轻轻吻了一下,“想得美,哪儿也不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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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醉酒的时候往往睡不熟。

    罗嘉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醒了过来,她迷茫地瞪了天花板两秒,然后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微凉的水沿着喉咙往下滑,还没进到胃里,她就迅速翻身下床,冲到洗手间里,吐了。

    吐了就酒醒了,她午餐晚餐都没吃,吐出来的全是水。

    她盯着洗手池里朱红色的液体半晌,叹了口气,几十万魂归下水道,她代表82年辛苦采葡萄酿酒的农夫谴责自己。

    罗嘉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出门的时候她画了淡妆,睡觉的时候也没有卸掉,身上的套装皱巴巴的,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一捧张牙舞爪的头发顶在脑袋上像是鸟窝,面颊和鼻翼油油的。

    女明星的两副面孔,简直让人美梦破灭。

    她冲进淋浴里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结果被兜头的冷水浇得差点尖叫起来。

    罗嘉哆哆嗦嗦地等了一会儿,当花洒里放出的热水漫过身体的时候,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舒适感让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吹完头发她下楼,打算吃点东西弥补一下受伤的胃,刚走到中庭里便闻见一缕淡淡的烟味,罗嘉心脏骤然收缩。

    她轻手轻脚地走向客厅,月光穿过窗帘缝隙照在了沙发上,游泳池里波光粼粼的水光映照在客厅的地板上,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李泽言倚在沙发上,指间的烟头燃烧的红点明明暗暗,罗嘉松了口气,呼吸平稳下来,来到他身边,蹲下身,将手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出色的眉眼,此刻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烟灰已经烧得很长,他呼吸平稳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相貌出众、系出名门、有钱有势,这么好的男人,她却从来没有觊觎过他的任何东西。

    因为他已经把最好的给了她。

    罗嘉试探着从他手中将烟头抽出来,才想到家里没有烟灰缸,于是拿到厨房的水池里灭了烟头,等她转身回来的时候,看到李泽言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笑了一下,走向他,自然地倚进了他的怀里。

    还能闻见淡淡的烟草味。

    罗嘉抬起头,望进那双如同深海一般的眼睛里,瞳孔中倒映着明眸皓齿的女人,眉宇间天生带有一种张扬的自傲。

    “我还不知道你会抽烟。”

    “高中时候和江衍学的。”

    别看江公子现在浪荡不羁,高中的时候,他喜欢的隔壁邻居家姐姐出国结婚,他那种真心实意的悲伤,连外人都有所察觉。

    李泽言陪他去机场送机,看着白色的大鸟翱翔蓝天,江衍拿出支烟,刚掏出打火机,忽然想起来问他:“你要不要?”

    不知道为什么,他点了点头。

    那是他第一次抽烟,不知为什么没有被呛住,从此以后便学会了,却很少抽。

    听过罗嘉的醉话,不知为什么让他有点心浮气躁,家里有交际所需要的礼品,他去仓库里翻出烟来,像是急于舒缓什么。

    罗嘉看到李泽言晦暗不明的双眸,第一次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喝酒,她也没有问他怎么会突然抽烟。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泽言忽然想起来问,“你是不是饿了?”

    她抬眼望向他,坦然地笑了:“是有一点。”

    李泽言翘起嘴角:“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吧。”

    他们不喜欢家里晃悠无关的外人,于是总裁变成了厨师。

    “简单点,不然晚上睡觉容易积食。”

    罗嘉跟着李泽言去厨房,看他挽起衬衫的袖子,轻车就熟地从冰箱里拿吐司火腿,应该是要做三明治。

    罗嘉看了一会儿,又打开了冰箱,捧出一碗新鲜草莓来,又挤了一大碗鲜奶油,蘸着吃。

    “少吃点,太凉对胃不……”李泽言用余光看她,说了一半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草莓。

    “煎蛋要心形的。”罗嘉凑上去说。

    “那种要模具的。”李泽言叹了口气,却还是用锅铲勉勉强强地在煎蛋上给她切除一颗心。

    “我说的是小星星,你居然给我大猩猩。”

    李泽言挑着眉看她:“什么大猩猩?”

    “大猩猩的屁/股就长这样,”罗嘉指着那个煎蛋难过地说:“李泽言你居然让我去吃屁。”

    李泽言:“……”

    他觉得她养的那只猫可比她让人省心多了。

    这时候罗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鼻尖上抹了一团奶油。

    他一下子抓住她捏着草莓的手,她还在笑,作势还要袭击他,李泽言伸手来抢她手上的奶油碗,她偏不给他,两个人抢来抢去,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已经抱住了她。

    李泽言把她按在了冰箱上,他的唇触下来的刹那,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唇上传来的滚烫与焦灼。

    他仿佛带着某种诱哄,哄她张开唇、哄她接受她、哄她属于他。

    他的唇微凉,还带着刚才淡淡的烟草气息,他的技巧简直无可挑剔,酥而麻的微痒,仿佛有电流窜过,令人无力而沉溺。

    不沾锅上心形的煎蛋正滋滋冒着油星,散发出焦胡的味道,罗嘉挣扎了一下,抬手捶他的背,他就加重唇上的力道,轻轻地咬,让她觉得战栗。

    在李泽言细碎的亲吻里,罗嘉忽然落下泪来,恍惚被硬生生拉进时光的洪流,如果一切回到原点,回到那扇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前,她还会不会迈出脚步,走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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