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第13章

    待时针走到十二，米九终于挣扎着从海顿的精神世界里抽离了出来。他瘫在沙发上喘了一会儿气，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着，满身大汗沿着背脊流下来，几乎打湿了整件衣服。

    他缓了一会儿才找回正常的呼吸节奏，垂眼一看，罪魁祸首还毫不知情地紧闭着眼睛，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米九揉了揉胀痛无比的太阳穴，回想起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累得长出了一口气。

    海顿乍一看行为稳妥举止优雅，跟常人相比并无差别，顶了天不过就是稍稍冰冷刻板了一点，可谁能想到他的神经竟然紧绷到这个程度呢？上回接触的时候两个人不过一面之交的临时队友，彼此还有防备，米九虽然大致帮他做过应急，却迫于形势只是浅尝辄止，没有再深入下去。

    今天的米九觉得自己真的是长了见识——他作为“向导”的资历虽然尚浅，但从没见过谁的精神状态能坏成那样还没出什么生理毛病的。他虽然没跟几个哨兵做过实战搭档，但各类操作课的时候多少有过接触，再加上家里几个横七竖八不好搞的哨兵，他见过的精神世界不说成千上万，十个八个还是有的。

    哨兵的脑内世界都各不相同，但对于五感异常发达的他们来说，内心的世界无疑就是他们对整个现实的印象映射。他们的世界可能是春夏秋冬的任何一个季节，可能是森林也可能是荒漠，可能是狂风暴雨也可能是万里晴空，可能秩序井然也可能毫无逻辑，但它们一定是哨兵们的另一个面，一个掩藏在表象之下的背阴面。

    在海顿之前，米九见过的最乱的就是某一段时间他哥米奇的脑内世界了——那段时间他哥感情不顺，闭门不出，精神世界里边全是乱七八糟的生活垃圾堆成的山。天上飘的都是烤鸡，地上跑的都是他家的布偶猫，米奇还在那个世界里虚构了十来个自己，有的在垃圾堆里打游戏，有的在被窝里赖着追剧，有的飘在天上睡着吃烤鸡，有的趴在地上聚精会神的撸猫，要不是林女士下令，米九强行闯了进去，估计米奇现在能宅在家里分裂出十来个不同人格。

    ——可海顿的世界不是这个乱法。

    跟抽象无比的第一次不一样，重新展现在米九面前的是一个混乱而有序的世界。一扇扇挂着铁锁的，形态各异的门森然耸立，从边界开始层层叠叠地延展到看不见的尽头。米九隐隐约约知道，大概每一扇门里都是海顿封闭起来的一个不曾表露出来的秘密。

    穿插在门与门之间的是洪水一般的情绪，风里飘着的是利刃一般的戾气。米九先安抚的是最为不安的那部分，也是暴露在外的那一部分负面的情绪，待全部清理完毕之后，他试图进入那些上了锁的门，却被硬生生地弹了回来。

    那是他不愿意说的隐私。米九意识到，起码是目前还不愿意说的秘密。

    他正准备就此抽离出去，却不经意发现不远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里面飘出了一些不算刺眼的亮光。

    嗯？那扇门开了？米九停下了脚步。

    彻底的疏导肯定会是个持久战，海顿的心防过高，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对米九完全敞开心扉。但这一扇开着的门对向导来说，也许是个相对友好的信号。

    米九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门扉是半掩着的，一推就开。米九小心翼翼探了半个头进去，然后就被迎面而来的塑料袋糊了一脸。他费力地把袋子扒下来一看，太接地气了，这不就是学校小卖部卖的那种最便宜的白面包吗？米九月底没钱的时候常吃，见过好几百次了。他皱着眉，突然回想起来了上回把塑料袋砸海顿脑袋上的乌龙事件。

    这是莫非是……记了仇了？米九一抖，背脊一阵发凉。

    抬头再看，不仅是手上这个，整个门背后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样的塑料袋，密密麻麻地贴在四壁，头尾相接地呼啦啦飞在空中。这些见鬼的玩意儿们本来应该还算安分，但米九一进去，这些袋子都中了邪一样往他身上贴。

    米九把即将蹦出来的尖叫吞了一半回去，他觉得自己没有密集恐惧症也要被吓出密集恐惧症了！

    他判断这堆东西不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于是费力地把黏在身上的袋子一个个扒拉下去，威胁它们不许再贴上来，然后一步步后退，逃一般地关上门窜了出去。那些包装袋们不甘心地哗啦啦地贴着门响了好一阵，吓得米九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海顿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收集癖吗？？专门收集食堂小卖部买的白面包的……包装袋？？

    米九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了解天才在想什么。他搜寻了一圈，确认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这才身心俱疲地回到了现实世界。精神上和体力上的双重打击是那样的沉重，米九就像连熬了三天的夜，连考了十场实战考试，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一旁的海顿仍然是眉头紧锁，气息不稳，似乎也是在尽力调整着呼吸。米九叹了口气，想到他哐哐哐几千万把大锁锁着的精神世界，觉得比起自己，还是海顿比较不容易。

    海顿难得的没有冷着一张脸，而是皱着眉毛一脸难受地躺着，像是睡着了，却好像在做什么噩梦。刚刚的一顿试探也许碰到了他记忆深处埋藏已久的什么不快的回忆，米九一方面觉得有些歉疚，一方面也开始觉得于心不忍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把海顿的头抬起来，放自己腿上搁好，然后伸手揉了揉他的太阳穴。眼看着海顿焦躁不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这才舒了口气。他再次瞪着天花板放空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自己几乎耗尽的精神力逐渐开始恢复，这才费力地抬起手看了看时间。专注的时候时间通常过得快，几个小时转眼就没了，回神就已经到了下午。

    由于主人的精神状态不好，海顿的黑豹也不知为何自己跑了出来，踱着步子挨到米九身边，不舒服地蹭了蹭他。

    “你也不舒服吗？”米九揉了揉大猫的头，心里想，家里除了自己全都是猫科的精神体，连着海顿的也是只豹子，搞不好自己上辈子是根猫薄荷吧，也没见过谁这么吸猫的。

    黑豹舒服地从喉咙里哼出一连串的低沉咕噜，米九爱不释手地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把斯帕罗放出来陪它玩去了。

    米九看着黑豹表演扑麻雀，连看了好几十分钟，刚觉得肚子饿了，维克多派来的工作人员就拿着盒饭走了进来。

    “卫队长让我来送个饭，小斯坦因先生在吗？”

    米九感觉到海顿轻轻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转头让那位愣头愣脑的工作人员小声一点，海顿就猛得睁开了眼睛，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米九的膝头一轻，差点被海顿撞到脸。

    海顿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懵了一会儿才从沙发上挪下来，恍惚回答：“……我在。”

    对面拿着盒饭的人被刚才的一幕惊得半天没回过神，他哆哆嗦嗦地放下盒饭，结结巴巴地说：“这……就是今天统一的盒饭，卫队长让多加了俩鸡蛋……我，那个，我没看见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你睡在别人腿上啊……我走了！失礼失礼！”

    对方跑得比兔子都快，风一般刮出去了。

    “腿……？”海顿揉了揉脖子，发现并没有酸涩的感觉。他回头看了一眼笑得僵硬的米九，再看了看米九的姿势，然后悄无声息地盯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豹子，眼神示意的时候有些慌乱。

    黑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海顿轻咳了一声，觉得耳垂有点烫。他掩饰一般地转过身，转移话题道：“……饿了吗？吃饭吧。”

    米九有点纠结：“我有个问题。……我有好几个问题。”

    海顿没回头：“嗯？”

    “我总觉得，刚刚那个人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米九犹豫道：“气氛好像怪怪的。”

    “没事，卫队里的人就是喜欢一惊一乍。”海顿把盒饭并排放好，专注地盯着饭盒里的两个摊成爱心形状的煎蛋。

    “还有啊……”米九再次犹豫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你的个人隐私啊，可能有点唐突……但是我还是想问……”

    海顿突然僵直了背。

    “你……是有什么收集癖吗？”

    海顿一松，转过头来，有点疑惑：“什么？”

    “就是，比如说包装纸一类的？”米九伸手比划道：“大概这个大小，食堂卖的那种，白面包的塑料包装。”

    海顿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线索，他再次咳了一声，但嘴上还是坚持道：“我对包装纸本身没什么太大兴趣。怎么了？”

    “唔，可能是潜意识里的倾向，本人还没察觉到啊……”米九喃喃：“可能属于某一种轻微的强迫症吧，等回去再查查……海顿，等吃完了我们再做一次扫描，我想从具体数据看一下你的恢复情况。”

    “好。”海顿说：“我觉得好多了，身体轻了很多，五感范围也扩大了，虽然范围变大，但是能自主屏蔽干扰的能力也提高了不少，就是稳定性差了一些。”

    “这栋大楼对精神力的屏蔽很强，有干扰是无可避免的。要不，等今天结束了之后我们到市中心试一试真正的范围好了。啊对了，这几天热了，我顺便还想逛一下街……你有空没？不然我们可以再吃个饭。关于你的精神状态我还想跟你好好谈谈，回家再拟个报告交给多洛丝老师看一看。”

    “……有。”海顿的嘴比脑子快，没思考就给出了答案。他看着米九埋头狂吃的脑袋觉得舒心，看叽叽喳喳啄米粒的麻雀也觉得可爱。

    他突然好像记起了刚刚后脑勺挨着米九大·腿的触感，异于体温的热度烧上来，让他觉得一阵胸闷，心脏突突地跳了两下，连他自己都能清晰地听见响动。

    我是不是病了？

    海顿低头，猛地朝嘴里塞了一个爱心状的煎蛋。

    蛋液在口腔里爆开，很香。

    海顿偷偷抬眼，瞟了一眼米九，再展开视野范围，将周围的情况扫了一圈。

    嗯，方圆五六七八百平方米，就面前这个最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