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晚上收拾完了所有东西，小宫女小太监们都坐在了席上，这时候也没人管什么尊卑贵贱了，全都闹哄哄挤作一团。
刘尚宝贝似的拿出了藏着的美酒，拍开泥封的时候眼角似乎还闪过了泪花：“今晚上咱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把御膳房当成家！该吃吃该喝喝！”
所有人一哄而应，举着手里头的酒杯争先恐后去敬刘尚方刍，喝了一轮才坐下来吃菜。
所谓“冬至大过年”，这一日宫里虽然不放假，却也睁只眼闭只眼地让他们快活，连宵禁也闭了。
外头下了小雪，寒气却被阻隔在了外头。
这会儿还留在宫里的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个挤在一起，每个人笑着的脸其实都模糊了，只看得见哈出来的热气交汇在一起。
御膳房给各宫主子们做菜的时候都讲究精致，一朵萝卜花都得雕得活灵活现，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只管着量大、方便，准备着几个大大的暖锅子，鸡汤骨头汤注的满满的，片下来的鸡鸭鱼羊肉片堆在大盆子里，蔬菜乱哄哄挤在一起，想吃的时候捞一把扔进锅里，不拘是谁都能撩。
暖锅咕噜咕噜地煮着，炸出带着香气的气泡。
沈如晦靠在角落里嚼花生米，眯着眼睛看不清神色。
采买处的肃安和小顺儿今天也过来凑热闹，这会儿正拉着方迁行酒令，两个人合作着灌了方迁好几大杯酒下去，呛得方迁通红着脸骂他们鸡贼。
刘尚是最早醉的，早就晕头转向，拿着一双筷子去挟一粒滑溜溜的炸豌豆，可惜眼迷手软，半天没成功，最后懊恼地把整碗豌豆抱在怀里用手拈着吃。
方刍也明显醉了，坐得高高的，翘着二郎腿讲自己过去的故事，说自己从前也是显赫人家，可惜生不逢时，刚生下来就没落了，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于是他方大少爷眼一睁一闭狠狠心把自个儿变成了个太监。
小太监听得正高兴，追问着后来呢。
“后来？”
方刍嘻嘻一笑，翘着腿往后一仰：“后来我就来了御膳房，成了个胖厨子！”
他话音刚落，小太监们集体“切”了一声，声势浩大，惊动了旁边吃豌豆的刘尚，手一抖一碗豆子全落在了地上。
眼看着刘尚一脸委屈，方刍振臂一呼：“给你们刘爷爷捡豆子！”
于是喝的不省人事没什么意识的小太监们都开始钻地方捡豆子。
磕磕碰碰都是难免，几个人倒作一团的也比比皆是。
总之，一片混乱，搁在平日里头，早就被外头巡逻的人一个个拉去醒酒了。
沈如晦眯着眼睛笑。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膳房，自个儿去开了门。
门外头站了个鼻子冻得通红的小太监，正跺着脚取暖，见了她也瑟瑟发抖：“姐姐好，膳房里头还有御厨在么？我们主子想吃道热食，不知道这时候方不方便？”
沈如晦打量了他一下，觉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仔细一想，这不是那个暴躁二皇子身边的人吗？
先前刚进宫的时候，姑姑领着她们学规矩，那二皇子过来挑宫女的时候莫名其妙看她不顺眼，随手将她丢进了御膳房里，她还以为自己得罪了他呢。
可她一个孤女，在宫里头无依无靠的，哪里就能惹到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小霸王呢？
估计是八字不合吧？
她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对那小太监道：“这会儿大厨子们都在，只是都喝醉了。”
说完侧过身子给他看里头混乱的场景。
那小太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面露苦涩：“哎哟这可怎么办呢？我家主子这时候偏要吃宵夜，拦都拦不住，要不姑娘您叫个不那么醉的厨子起来略弄一些？”
这是能随便弄的么？沈如晦腹诽，要真随便弄了你家主子那个暴脾气炸了怎么办？
想到这，她便微微一笑：“这样吧，膳房的厨子都醉了，我也会点儿厨艺，不如我来做。”
“你？”小太监愣了一下，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袅袅婷婷站着，双脸微红，乍一看像是哪家娇宠着长大的小丫头，“你行吗？”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又有点无可奈何，毕竟这个点自家主子忽然兴起要吃东西，小厨房都多久没用了，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只能来大厨房要吃的。
他叹了口气：“唉，就你吧！我们主子只想吃个热乎的，别的不挑剔。”
他话说的轻巧，说是不挑剔，可这些个当皇子的能不挑剔吗？一个个嘴都刁得和个什么似的。
沈如晦上辈子做厨子那么多年，最怕客人的要求是没要求。
不告诉你偏好的和忌口的，只叫你猜，她又不是肚里的蛔虫，谁猜得着？
她仔细回顾了一下这几日进喜过来拿膳食时候的偏好，很快确定了一道美食——鱼咬羊。
鱼羊成就一个“鲜”字，两者合炖便是鲜上加鲜，况且她若是没猜错，二皇子晚上饮宴之时必定饮了酒，这时候若是进干饭点心或是油腻大荤，会压住肠胃引起不适。
鲜美的鱼汤会是最好的。
只是……
她望了望外头的天气，这时候又开始飘雪了，半夜的天气实在冷的厉害，只怕她的鱼汤刚做好端出去没多久就冻起来了。
古代的保温做的实在不怎么样。
想了想，她朝小太监笑了笑：“小公公你瞧，外头冷得很，我这宵夜做好了没多久就要凉了，不如这样，我跟着你走一趟，去你们小厨房里头做，做好了就端给你们主子，然后我再回来，成不成？”
待小太监应了，她才去膳房里头拿了食材往南三所去。
二皇子虞诏住在南三所的东所里头，离御膳房不远不近，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除了进宫那一回在内务府呆过一回，这还是沈如晦头一次到别的宫殿里头。
显然冬至的时候宫里头的人都没多大心思值夜，东所里灯都熄了一大半，只远看着有一两盏还亮着。
小太监领着她去见过了进喜，知道她是来做午膳的便摆手让她走了，于是小太监带着她进了小厨房。
小厨房蜡烛也没点，黑漆漆一片，虽然没到落满灰的地步，可一看就知道不常用。
连工具都不大齐全。
所幸她早有先见之明，带了一些东西过来。
点了两根蜡烛，她将炉子燃了起来，又起了一锅热水。
烧热水的时候她便就着蜡烛光处理羊肉和鱼肉。
羊肉剁成了小块儿放在盆里，预备着等会过水焯一下去去腥气。
考虑到二皇子生母刚刚过世不久，她特意没放葱蒜这样味儿大的“荤菜”，只撒了两片生姜并几颗八角，然后将焯过水的羊肉放进去炖着。
等羊汤出了味道她撒了些调味粉，然后将煮熟了的羊肉块捞出来慢慢塞进了鱼肚里。
鳜鱼她去掉了鱼皮，在脊背中央开了一道口子，去掉了内脏和最大的那块儿骨头，塞进了羊肉以后就用麻线扎紧封了口，又热了油略微炸了一下，等表面微微泛着金黄色就捞了起来，为的是等会炖的时候鱼肉不会散开来。
一切准备就绪，她在锅里又加了米酒、清汤、白糖、胡椒粉等东西，然后将鱼放进了锅里炖煮。
最终出来的鱼咬羊汤汁浓郁，鱼酥肉烂，完美中和掉了鱼肉和羊肉的腥膻味，汤鲜味美，筷子轻轻一夹便能揭开鱼肉，露出底下的羊肉来。
羊肉取得是羊腰窝肉，因为这一块儿的肉是最嫩最鲜美的。
鳜鱼则是因为胸腔大，可以不伤鱼的构造完美取出内脏等物。
这道菜显然做的很成功，小太监不自觉得就在旁边呆住了，口水都快流出来特也不自知，被沈如晦提醒了好几句才魂不守舍地捧着食盒往外走。
他出去了，沈如晦却也不好乱走。
宫里头行动必须得要两人一组，防止私相授受，引起不必要的私下交易。
因此此刻的她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这个小厨房里头等二皇子殿下用完宵夜然后叫人送她回去。
等着等着她忽然有些困倦，她原先也喝了两口酒，自个儿酒量又不好，偏要强撑着。
刚刚有做菜分心，这会儿没了分心的东西，一股股的困意便混着酒意涌上了头脑，只残存了半分清醒。
眼皮子和粘了浆糊一样睁不开，她强撑着打了好几个瞌睡。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听见有靴子踩在了雪上的声音，嘎吱嘎吱作响，还有风呼啸着吹动门窗的呼呼声。
有什么人推开了她面前的小厨房的门，她以为是小太监，嘟囔了一句：“你回来啦，我有点儿困，稍等我眯一会儿，等会再回去。”
半晌没什么回应，她努力想要睁大眼睛去瞧，却死活都睁不开，于是放弃了挣扎，打算等睡醒再说。
迷迷糊糊的时候，有双冰冷的手贴在了她的脸上、脖子上，没停留多久，只是轻轻一点，一触即分。
有个略微哽咽的声音哆嗦着开了口，很奇怪的，明明她几乎快没了意识，却清清楚楚听见了那句话。
那句话是——
“母妃，你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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