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便是紫阳先生也皱起了眉头。
黄文庭眼若含毒,恨不得吃了魏攸宁,看了眼紫阳先生,强强忍住没开口。
“你名魏珩?”
魏攸宁点头。
紫阳先生道:“黄文庭固然有过,可闻先生说的没错,你也并非一丝错处也无。”
若不是瞧在魏珩还算重情重义的份上,他不会出面。
言外之意,不要再得寸进尺。
魏攸宁依旧紧咬不放:“方才还有一事学生未禀,一个时辰前,一辆马车险些侧翻,我与范兄是为救人,才不得已在中途耽搁。”
黄应庭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惶惶,急急反驳:“一派胡言,你说你救人便是救人?那照你这样说,但凡是日后来迟之人,今日你救个人,明日他搀扶个老妇,那书院的规矩便形同虚设吗?”
“先生,此子巧舌如簧,切莫听他搬弄!”
魏攸宁等的便是他跳脚,眼风悠悠落下:“哦?黄兄怎知我们从马车上救下的乃是老妇人?”
黄应庭大叹不妙。
“若我未记错,今日在我们之前有一辆疾行越道,缀‘黄’字的黄花梨木马车,不知是在座何人车驾呢?”
黄应庭冷汗湿背脊,立马矢口否认:“你!一派胡言,含血喷人。”
魏攸宁摊手道:“某只是陈述事实,黄兄缘何如此激动?”她语调一转,恍然大悟道:“呀,莫非,今日那辆疾行的马车,竟是黄兄你?”
黄应庭打定主意死不认账,心念一动,忙向闻先生道:“先生,学生不知魏珩之言乃是何意!倒是他,先以余香烧我衣服,后又对我百般攀诬,实在不知是何居心?”
“莫非,魏兄是因去年我黄家得了淮北丰安,景县等地的盐场,耿耿于怀至今?”
二人同为盐商子弟,黄家又是名列魏家之前。
若魏攸宁借故向黄应庭找茬,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黄应庭躬横手一指:“此子坏我名声,请先生为为做主!”
“不若老身来替你做做主好了。”一道气怒之声传来。
众人循声而望,见一着茶色福寿双全纹长袄,头勒抹额的妇人缓缓入内。
闻泽诧异,朝来人行礼:“师母?”
闻泽虽在晋江书院讲学,同时也是紫阳先生门下学生。
魏攸宁和范峤二人对视一眼,互换了个诧异的眼神,同声道:“老夫人?”
她眉头微扬,视线从范峤落在自己佛珠上。
范峤这小子,运气似乎好得有些过分啊。
不过如此一来倒好,有顾老夫人这尊大佛出面,接下来的这场戏,只怕是比她原本编排的还要精彩。
紫阳先生原是沉肃的脸,见了顾老夫人后柔和不少:“夫人何以如此气怒?”末了又问:“你不是同蓁儿一道下山了?”
顾老夫人冷冷的眸光落在黄文庭身上。
黄文庭一愣,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紫阳先生的夫人。
顾老夫人面上含笑,仿佛方才的冷色只是错觉。
“书院外头那辆黄花梨木雕花的马车可是你的?”她忽道。
黄文庭眼皮直抽,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事到如今,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否认,只好点头。
顾老夫人退后两步,轻抚衣襟,目光如炬,转而朝魏攸宁与范峤道:“方才二位小公子匆匆而行,老身和孙女还未来得及道谢,今日多谢二位小公子了,若非你们二人,只怕老身和孙女,便要被这位黄公子的宝车撞下紫金山,成了这山中孤魂了。”
紫阳先生曾任御史,顾老夫人耳濡目染这么些年,嘴皮子功夫也着实厉害。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个黄应庭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这是踢到了铁板,居然差点伤了顾老夫人和先生唯一的嫡孙女!
魏攸宁眼波一动,忙道:“夫人言重,不过路见不平,实在当不得夸。”
紫阳先生落在黄文庭身上的目光犀利如刀。
“夫人可有碍?蓁儿呢!”
顾老夫人道:“蓁儿略有些擦伤。”
紫阳先生严肃古板,却是将顾蓁这颗掌上明珠捧在手心的,生怕磕了碰了。
“伤在何处,可用过药了?”
言落,紫阳先生当下便沉了脸:“晋江书院首要便是尊师重道,你心术不正,纵奴于山间疾行伤人,可见品德不堪!”
黄文庭汗如泉涌,僵在当场。
“先生,”黄文庭忙向顾老夫人求情,“还请顾老夫人恕罪,我若知——”
范峤上前,祭出杀手锏。
“何止是纵奴伤人?黄公子不愧是富贾之家,便是入院测试,也不忘红袖添香,佳人在侧。”
黄应庭气得哑然,不住扯动肥胖面皮:“你,你胡言,你这是污蔑!”
顾老夫人别过脸,神色更加难看:“若知是我,你便不疾行了?”她转头对着紫阳先生道:“可见此子表里不一。”
“至于那为春风楼的巧儿姑娘,”她讥讽道:“许是方才马车呆得不适,老身有幸得见,确确是生得动人,也难怪黄公子求学也往带在身旁了。”
此言落下,满场哗然!
求学呼奴唤婢便罢了,那女子竟还是个妓子。
这个黄应庭,未免也太过狂妄!
紫阳先生本就不是个好性儿的人,当即冷脸,震袖一挥:“来人,将这位黄公子请出去!”
黄应庭眼神如淬了毒,死死盯住魏攸宁,嘴唇无声抖下几个字:你等着。
魏攸宁半分也不怵,甚至回意一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区区一个黄文庭,有何畏惧?
今日他先是被顾老夫人评价表里不一,又被闻先生言品德不堪,甚至传出求学狎妓之事。
这一世,只怕等不到他疏通关节,这科举之路便就此完了。
那头,祝公子面含趣味:“子明,这个魏珩同你所言,倒是有所不同。”
江晏皱眉,随后自唇间溢出几声不以为意的哼声:“不过投机取巧,耍些小聪明罢了。怪只怪那黄应庭太蠢,叫人捏住了把柄。”
“今日若不是运气好救了顾老夫人,他能这般轻松将此事揭过?”
江晏不以为然:“先前他一路垫底过了府试,今日仅收四十八人,松江苏州各府的才子齐聚此处,这次岂能轮得到他?”
“承安兄还是莫要对他太过期待。”
……
一场闹剧结束,书院测试开始。
此次书院共分三场测试,首场制艺,二场策论,三场做赋及诗各一篇,为时一日半。
今日要考察的便是首场的制艺。
魏攸宁拿到题目时,不由微愣。下意识抬首,正好撞进首座上紫阳先生深炯锐利的目光。
她回以一笑,目光落回‘不以规矩’的题目之上。
此题选自《孟子·离娄上》,原文为:“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①
通篇主要是孟子劝诫当政者实施仁政,需效仿先贤,做到‘法先王’和‘选贤才’。
先不论其他,单看此‘不以规矩’四字……方才她对那黄应庭的所作所为,绝对谈不上‘规矩’二字。
这‘不以规矩’之题,来得倒是应景又巧妙。
魏攸宁左手压腮,右手拈笔,五指灵动,湖笔灵活若蛇,翻转指尖。
她眸光忽定,右手一停,唇角微微上翘,提笔沾墨,一挥而就写下破题: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②
一个时辰之后,魏攸宁停笔,环顾四周,旁人还在奋笔疾书。
魏攸宁目光自西北处掠过,眼波微动。
她伸手抚了抚身上的衣褶,起身。
低调藏拙固然稳妥,成效却太慢了些。
《佞臣记》中,沈霁倒台,魏珩沦入教坊司乃是明德二十九年,距今还有十年。
她为避死局,自然不会走原书老路,早早就已下定决心同那劳什子九千岁划清界限。
未料这遭出门还是遇上了他,甚至同沈霁搅扰一起,卷入了同赵太后的纷争。
此事实是意料不及,隐患颇多。
最要命的是,再过一年,两方之争便要因科场案和私盐案拉开序幕。
在此之前,她必须寻求一处庇佑。
从今日同黄应庭针锋相对起,便意味着她接下来的路必然是风雨同行。
她从来不惧风雨,却惧屈居人下。
回想方才之人,魏攸宁微微勾了勾唇角。
不论是模样气度,还是隐隐露出几分不足的弱处,都与书中那位最后荣登大宝,掌生杀大权的惠王无二。
君子如玉,瑶阶玉树,单看模样,瞧着的确有那么回事儿。
可她深知,这位惠王却是个显山不漏水的主儿。
手段城府,样样不差。
同样是狼,不似沈霁,那是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恶狼。
而方才的那位,温润如玉也好,先天不足也罢,全是伪装。
不过……这个披着羊皮的惠王,却是她这次书院之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魏攸宁敛衽,从容起身:“学生答完,可否提前交卷。”
言落,在座之人的目光齐齐落于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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