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先生目光深长:“不需查漏补缺?”
魏攸宁坦然笑一道,姿态恭谨,不见骄恣:“胸中事尽付于纸,徒留于此,反增烦恼不说,还得平白自疑。落笔无悔,倒不如早些离去,瞧瞧山光湖色。”
紫阳先生原本有些端凝的眉头,忽而松泛。
此子神色坦荡无骄,进退有度,端这份‘落笔无悔’的气度,便是不同寻常。
紫阳先生一拂胡须,难得松动唇角:“好一个落笔无悔,那你自去。”
那头,平白自疑的范峤闻言,腾地一下起身。
其实他早就答完了,只因今日他们频出风头,唯恐树大招风,便不欲过于张扬。
眼下魏兄既然交卷,他万不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扎了旁人的眼。
于是提前交卷的二人便携手往外,出了二门,去了书院的观景台。
范峤出门后,便急匆匆拉过魏攸宁的左手。
见对方左手光洁,并无伤痕,不由一愣。
魏攸宁笑着解释:“兵不厌诈,方才那残香我早在黄应庭身上杵灭了,哪儿还会真的烫自己的手,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范峤一时不知作何表情,问道:“那方才你手为何红得那样厉害?”
魏攸宁淡淡道:“掐的。”她皮肤白,稍微使些力气皮肤便容易发红。
为了黄文庭一个鳖孙,不惜让自己吃刀子,这样亏本的买卖,她还做不来。
方才她先以残香烧黄文庭之衣,让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以余香做苦肉计自证,众人见她手心发红,自然以为是受了烫。
如此一来,也不会有人追究他烧黄文庭衣服的责任。
不是说时辰已到,香未燃完么?
那就先烧衣服,后苦肉计,叫人瞧瞧香燃完没有。
范峤松了口气,没烫了手便好,回想方才之事,仍忍不住蹙眉:“今日之事,魏兄所为太过莽撞,若不是顾老夫人出面替你我解围,今日之事只怕难了。”
魏攸宁摇头:“你说得不对。”
就算顾老夫人不出面,只要那巧儿还在黄应庭的马车里,求学狎妓这个帽子便非他不可。
顾老夫人出面完全是个意外之喜,锦上添花。
她往前几步,至观景台边上,扶着石壁眺目远望:“闻先生本意只为敲打你我,并无有意为难,你没瞧见,当你自报家门之后,不仅仅是那些学子,闻先生的神情也同样变了么?”
魏攸宁早知以范峤资质,必入书院。
“何况你我本就没有来迟,你资质出众,名声在外,晋江书院怎舍得错过这样的好苗子?”
就算方才她未出口,闻泽也会给他们台阶下。
魏攸宁拈着左手菩提,眉目舒展。
今日这行事不拘,潇洒狂傲的才子形象是立起来了,也不知有没有入那位的法眼?
……
首试结束,书院的先生齐齐聚于讲堂东侧的三益斋阅卷。
范先生双目矍铄,神色激动:“今日虽然闹了场难看的,不过这次的学生资质颇佳,实是令人欣喜。”
范先生乃是当世大儒,虽为白丁,却桃李遍天下。
范先生显然对范峤很为欣赏:“这个歙县范文绪,不愧是前届应天解元,引经据古,言之有据,对仗工整,行云流水,观点亦是新奇不俗,一针见血,配上一笔刚健质朴,瘦长端方的小楷,实在让人如沐春风!”
因只是书院测试,故而并未糊卷。
范先生叹道:“好在今日有嫂嫂主持公道,莫不便让黄文庭那搅屎棍子弄得不好收拾了。”
闻先生面上有愧,看了眼紫阳先生忙道:“今日多亏师母来得及时。”
范先生素来威严的脸上难得笑意:“此次我推此子一甲!”
柳先生目露迟疑,并不赞同,抚须道:“范峤的文章确实不错,可余下这几篇当中,老夫以为江晏,舒泰亦可评甲等。”
柳先生曾任松江知府,花甲之年辞官,因与紫阳先生有旧,三年前便来这书院做起了先生。
此次评级共分甲乙丙丁四等,每等十二个名额。
柳先生故意笑:“致诚且不可因这同姓之由,便推范峤一甲。”
范先生知晓对方是在打趣,还是忍不住皱眉:“你这是什么话?”末了,问道:“紫阳意下如何?”
紫阳先生先正目露沉思,瞧着那张以‘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破题的试卷,半晌未言。
此卷观点犀利,另辟蹊径,通篇行文流畅,言之有理,直切要害,并非那类辞藻华丽,满纸空言之物。
的确乃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只是…
紫阳先生视线落在宣纸上运笔自如,铁画银钩,跌宕有致的字上,不免微凝了眉头。
常言字如其人,此子写的一笔好字,行书流畅,大开大合,撇捺有致,笔走龙蛇。
文章同字,锋芒都太过甚,颇有咄咄逼人之势。
紫阳先生倒是觉得,这番答卷同范峤之卷难分伯仲。
柳先生眼波一动:“这份答卷,也很难得,只是锋芒过盛,过刚易折。”他看向闻先生,“听闻这个魏珩便是今日拿香燃黄应庭的人?”
闻先生点头。
柳先生哈哈一笑:“倒是个滑头。”
范先生却不喜这种做派:“这文章做得如此锋芒,也的确像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如今时局动荡,越是如此,越要求稳变通为妙。”柳先生收敛了笑意。
他是做过知府的人,对于时局自然更为敏锐。
饮了口茶,柳先生面上笑笑:“为官做宰,不是文章做得好便可,越是身居高位,越要思虑全局。”
范峤的文章样样都好,可若深挖,其犀利程度并不亚于魏珩。
柳先生手指点了点长案摊开的试卷,笑眯眯:“宝剑锋从磨砺出,年轻人啊,还是要多多打磨。”
紫阳先生点头,与他对视一笑:“怀山所言甚是。”
首场测试之后的两个时辰,书院在讲堂之外贴榜公布成绩。
甲一舒泰,甲二范峤,甲三江晏……
而魏攸宁居然连甲等都没排上,赫然排在乙二。
魏攸宁瞧了瞧榜首的答卷,心中给出四字:中规中矩。
这篇八股文对仗工整,条理清晰,观点虽不算新颖,基本功和字都很扎实,的确很符合当下标准。
再看范峤和自己所做之卷和卷末的评语,魏攸宁失笑。
这些老东西……是在借机敲打他们呢。
范峤的文章样样都好,唯一不足却是太过注重是非曲直,黑白分明。
常说字如其人,做文章瞧的便是一个人的品性。
范峤这板正的性子的确要磨一磨,不然日后入了仕途,少不得在那些油滑的臣子手里吃些苦头。
而她的文章则是观点刁钻,锋芒太甚,显得有些过于咄咄逼人。
魏攸宁笑笑,不甚在意。
余光见惠王眸光定定,正目露趣味地瞧着自己的文章。
这便够了。
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范峤看过魏攸宁的文章后,哑然半晌后,蹙眉:“魏兄,你这篇文章很好。”
语气颇有些不平,不明如此锦绣文章为何只得了个乙二。
魏攸宁笑指着先生的评语,摇头:“到底是年轻气盛,锋芒太过了些,以往不知收敛,好在今日有先生点出。”
话音方落,身旁一阵冷哼传来:“好?不过运气好罢了,接来的两场测试,只怕便没这般好运了。”
魏攸宁转身,正好对上江晏骄傲矜的脸。
范峤皱眉,视线在二人游走一圈,问道:“你认识此人?”
魏攸宁颇有些齿酸。
何止是认识!
这个江晏,便是原书里头魏珩痴恋多年不得,情窦初开的那位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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