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云雾遮日,仅余些白光从云层罅隙透出。
若不是知晓时近巳初,这般惨淡天色,瞧着倒与傍晚无二。
已是二月初,天气依旧泛冷,山路不平,道路两旁景致瑟瑟,树木萧疏。
今年比往年都要冷些,这时节仅有许枝丫上抽出新绿,却是有些沉闷了。
魏攸宁掀帘而望,心绪同这满山萧疏的景致一般沉。
看来,一切果如书中所言,明德十九年,实乃多事之秋。
今岁天寒,两淮少雨,春耕不利,举国尤以山东为甚,四月二十久才降始雨。
山东青州,济南,兖州,东昌四府大旱,山东布政使张立贪墨灾款,以至灾情延误,七月夏蝗成灾,饿殍遍地。
灾民数万,无奈流往两淮,倭寇趁机来袭,动乱频频。
今年的春日,注定不会好过。
“让开些,前头的,都给爷让开些!”一声呼喝伴随着滚滚尘土自后而来。
范峤不由勒紧缰绳,放慢速度。
到达南京之后,魏攸宁便遣散了车夫,因她伤势未愈,上山赶车的活计便落在了范峤手头。
山道狭窄湿滑,平日至多仅供两车并行。
近日外侧有些滑坡,为求稳妥,自然是一车通行为妙。
可后方那马车的车夫狂舞马鞭,竟要想率先通过。
范峤恰在内道,停住马车正欲同对方理论。
谁料对方的车夫竟炫耀般的驾车从外侧通过,与他视线相对时,还嚣张至极回道:“哟,多谢公子让行!”
范峤怔怒,欲回嘴理论,可惜对方已然走远。
而车内的魏攸宁,正巧从被风吹开的车帘瞧见了对方车内的景致。
黄花梨木雕花车内,隐约可见一袭蟹壳青云纹杭绸直缀。
车内之人的颈侧,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攀着,豆青色折枝纹斗篷满满罩在他胸口,掌眼便知乃女子之物。
斗篷之下,果然露出几寸白皙滑腻的肌肤。
马车相错之时,浓浓的脂粉味儿自风中传来。
魏攸宁瞧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捂着鼻子,嫌恶至极。
范峤愤愤而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养出这等刁仆,实在无礼至极。”
魏攸宁嗤笑,语带深意:“这刁仆算什么?”
范峤疑惑。
魏攸宁本不想腌臜了他耳朵,可略一眼他雅正白净的脸皮,忽然有些忍不住,意味深长道:“时刻不忘美人乡,这才真真是个人才。”
可惜范峤着实单纯,仍然不解,便问,“什么美人乡?”
魏攸宁便笑吟,“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倒是——”片刻不离。
“嘭!”
范峤一把将车帘掩住,气怒不已:“书院重地,佛寺之畔,无,无耻至极!”
“……”
马车没行几步,骤然停住。
魏攸宁掀开车帘,面上还带着打趣的笑:“怎么忽然停下了?”
前方不远,一辆青布马车偏离道路,左侧车轮陷入道旁沟渠,车身歪斜得厉害,摇摇欲坠。
车夫惊慌失色,正撑着马车一角。
忽然,车内惊呼传来。
不待魏攸宁出声,范峤便已闪身而出,就在那车夫快要顶不住时,替他撑住了马车的后半截。
车夫汗流浃背,喘息如牛:“多谢,多谢公子出手。”他一身腱子肉鼓起,咬牙忙道:“劳烦公子替我再撑上一撑!”
“陈,陈伯?”车内传来少女惊慌的声音。
“老夫人,小姐,请速速下车。”
模样秀丽,身着藕荷色海棠袄子并白底百蝶裙的螺髻少女,小心翼翼扒拉着车门,沿着车辕率先跳出。
她一下车,范峤和车夫二人省了些力,原本歪斜得厉害的车身又被扶正了些。
少女声若黄鹂,此时带了劫后的余悸,不免有些颤:“祖,祖母,您,您快些下车。”
闻声,穿着茶色福寿双全纹长袄,头勒抹额的妇人也探出了半边身子。
只是她年岁已高,到底不如年轻少女的伶俐,一时半刻,竟不知该如何下脚。
范峤虽为男儿,到底文弱了些,加之近来连连赶路,很快便有些撑不住,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
他拧眉咬牙:“这,这位夫人,还请快,快些下车。”
少女慌乱无神,四顾一圈,才寻到马车上缺了条腿的脚凳,试图将其装回。
魏攸宁眼疾手快,连忙下车,捧上脚凳:“老夫人请快,吾友连日赶路,体力已是不支。”
那老妇见她奉上车凳,如蒙大赦,稳稳扣紧车壁,顺着脚凳顺利下地。
车夫以眼神范峤示意,两人同时放手。
“轰隆——”
“嘶——”
马车轰然侧翻,连带着将最前的剽悍红马也掀翻在地。
车壁受重力击打多处破损,瞧着令人后怕不已。
范峤汗如雨下,面涨红很快褪去,因体力透支有些厉害,一时面色泛白。
那老妇和少女也是惊悸未定,面如菜色。
“不知二位欲去往何处?”范峤忽问。
魏攸宁瞧了眼那辆明显不能再坐人的马车,估摸了下时间,眉头皱起。
晋江书院坐落于紫金山西侧,往前有个分岔,再行几里便是著名的灵谷寺。
方才她们的马车与他们相向而行,再瞧这二人一身盛装,行止自有气度。
魏攸宁推测,二人应是礼佛欲归的城中人家眷。
范峤行善助人,她并无异议。
只是,今日时间确实紧巴。
老妇缓神,瞧着眼前模样周正的年轻郎君,连声道谢。
“不瞒小郎,我祖孙二人原要下山,可惜,方才差点同一辆蓝帐马车撞上,”老妇摇头,继而庆幸道:“幸而遇上你们,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只怕要折在此处了。”
范峤正要开口,魏攸宁扫他一眼,抢先道:“我们乃是去晋江书院求学的学生,今日午时书院便不再收人。若夫人不嫌,可与我们同行,不过需劳烦夫人同我们先去晋江书院,待我们到了,夫人和小姐再用我们的马车。”
魏攸宁补充:“便让这位大哥卸了马,与我们同行,也好保证二位周全。”
少女闻言眸光一亮,粲然一笑:“那可太好了。”
老妇眼风轻动,感激点头:“如此,老身便却之不恭,真是多谢二位了。”
车夫动作麻利,可将二人的东西搬到到魏攸宁的车上也花费了好些功夫。
魏攸宁含笑让老妇和少女坐稳,瞧着日头,沉声道:“范兄,只怕是要行快些了。”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瞥见玄红牌匾上遒劲洒脱的四个大字,一行人顺利抵达晋江书院。
魏攸宁和范峤同二人匆匆告别,甚至来不及一观书院大门风采景致,便一头往内扎去。
少女掀开车帘,目送二人背景,目露忧色:“今日是书院的测试时间,他们若是赶不上,那该如何是好?”
老妇瞧了眼日头,拍了拍她的手,面色慈和道:“应当无碍的。”
下一瞬,老妇眸光掠过不远处停的那辆黄花梨雕花马车,神色转冷,笑容渐收。
少女顺着她目光一望,啊呀一声,气怒交加:“祖母,这,这不是方才撞到我们的那辆马车么?!”
……
偌大的殿中,人群林立,最前着石青直身,头戴逍遥巾的约莫三十,不蓄须,模样儒雅,神情严肃,一瞧平时便是个重规矩的。
他指着紫檀桌案上燃尽的香炉,态度坚定。
“时辰已到,你二人请回罢。”
范峤未料历经磨难,千辛万苦来到晋江书院,竟会是这般结果。
他双眸涨红,不甘道:“学生范峤,恳请先生允我们测试,若测试不合格,我们自无话说。”
闻先眼波微动,虽还板正着脸,声音中带了几分诧异:“你是……歙县范峤?”
范峤点头,态度恳切不改:“正是学生,文绪烦请先生允我们测试。”
此言一落,人群忽躁,窃窃议论四起。
“歙县范峤?此人难道便是那上一届应天乡试解元!因为父守孝,故未参加第二年的会试。”
应天解元!
在座之人皆是心中一紧,原本落在范峤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和警惕。
其中几人互换目光,皆在对方眼底瞧见了同样的心思:此子若入书院,紫阳先生的入门弟子,必无他们之席!
不过在这其中,却有两道格外不同的明光。
大殿的西北侧,一名公子上下将范峤打量一番,眸光微亮。
“应天解元?晋江书院果真藏龙卧虎。”
他身量颀长,姿容清隽,着鸦青缀茶白护领道袍,腰间丝绦与护领同色,气度极佳。
远远观之,濯如春柳,说不出的雅致端方。
只是此人唇色清浅,肤色透白,似有不足。
他微微侧首,见身旁着绀青直缀的公子板脸握拳,目光灼灼似含怒,皱眉死死盯着前方。
他顺眼一瞧,正好瞧见范峤身边姿容飒飒,潇洒落拓的魏攸宁。
于是便疑惑道:“子明?”
江晏收回目光,正要开口,他左侧着葱绿直缀的公子诧异道:“江公子,这,这个魏珩竟追着你到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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